某种特定的情况下,命运这种东西就像不断变幻的棋局。这一秒有这一秒的算法,下一秒就有下一秒的活法。在逃生与搏击中适时地改变,无论如何变化,命运始终快你一步。
吴满香死了的消息正在以一种超乎人想象的速度传播时,周宁正穿着白裙子躺在床上。地上还有半瓶农药,瓶盖是紧扣的。她没喝,又起床了,拖着受伤的腿移动到堂屋。
如今,大天四亮的出现了大事,村尾的人传到中间,中间的人又奔走相告到村尾,这一环扣一环像接力赛似的,不一会儿整个村的人都赶到了住在大水塘旁周宁家。
柔水村是一个多水,多女人的村庄。吴满香这辈子被柔水村的女人们围观过两次,一次是十年前,胎动见红,满道场的人围着她,看见她的胯下涌出鲜血;另一次就是现在,闭着眼睛躺在堂屋,任人发表后事之言。
他们说:“说是今天中午在外面收麦子,想抢着下雨之前割完,没想到好好的人一下倒在田里了。”
“这人就是想不开啊,庄稼是死的,人是活的,就算全烂在地里又算得了什么呢,人命最要紧啊。”
吴满香的死破了天荒,年纪轻轻的一个人把生命献给土地,是伟大而又壮烈的!年纪轻轻的又是这样轻而易举把生命献给土地,是可悲又无奈的。
周宁看见许多人围在门口,有人在哭,有小孩子在笑,人人都有一双深渊似的眼睛向她发射寒光,她被盯得浑身不自在,又不知道说什么打破僵局,索性继续一言不发。
“周宁,你妈死了,你怎么不伤心的。以后成孤儿了,谁给你做饭啊,出嫁没有人给你缝红被,在婆家一辈子抬不起头。”有人问。
“哎哟,这才哪到哪,尽说些白水话,我们周宁有张婶缝红被,就跟亲妈一样的,是不是啊,宁。”张婶朝着周宁扬下巴,示意她接茬。
周宁苦笑着,点了点头:“是啊,张婶待我跟亲妈一样。”这话她私以为不假,就凭现在俩个人脸苦得跟霜打的茄子一样,谁看了都觉得有些像。
关于周宁她妈到底怎么死的,村里人各自说上那么两句,事情的真相就有模有样的出来了,宛如一棵幼苗愈渐长成参天大树,树上的每一片叶子都是村人亲力亲为的结果,严丝合缝地盖在果实上,因为这树网又是量身定做的缘故,动辄整个村庄里的人,耗时耗力又极具权威,任何人不得质疑其真实性,无论里面的果实展现出多少端倪来,大家都视而不见,继续准备着施肥的物料。
周宁是最后一个知道事情前因后果的人:二零零一年八月十一日,电视气象台预报上午气温高达四十度,下午有暴雨。她母亲,吴满香,因为想抢在下雨前将田里的麦子割完,中暑倒在田梗上长时间无人发现从而引发死亡。
无论以前结着什么仇和怨,当下最重要的就是准备后事。何小莲是识时务的,也是理智的,她遣散了围观的女人,叫了几个能出力的男人,关于吴满香人生最后一道旅程就这样紧锣密鼓地的开始了。吴满香走得太突然,没有人知道存折的密码,柜子里翻出来的钱加在一起也不过两百。何小莲心里憋着气,死人扰她清闲没有地说理,其次,一场丧事还要自己拿钱补贴,在房间里急得团团转。
她灵机一动,要来周宁的纸和笔,请药先生坐镇,恳求道:“劳烦药先生替我写信一封,我寄给大儿子,好让他远在江苏知晓此事。”
药先生为人友善,一生没有与人有过争吵。况且吴满香在世时,和自己的老伴走得近处,理应帮忙,他将何小莲家里现在的情况描写得大概,念与何小莲听后,问她:“内容大概就是这些,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
何小莲连忙应承,说:“药先生是文化人,原先得财寄来的信,也是央你读给我听,如今,央你再写过去,自然是最能表达心意的。只是一点,还请在信末尾,另起一行,告诉他:如果时间宽裕,能回就回,实在不方便,不回也不碍事。人走得匆忙,钱预备得不够充裕,要是能寄回五百,夫妻俩在天上也能安心。”
药先生按照她的嘱托,一字不差写在信末尾。最后再念给她听,何小莲只点头,泪水涟涟,说:“药先生今天的情谊,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救了我的命。”
在这个手头资源有限的情况下,何小莲也有了自己的对策。当家作主的事情她倒是说得上几句话,周宁她爸死了好些年,周得盛向来不在何小莲面前多嘴,现在吴满香一死,也没个裁定的人,全凭她一句话说了算。按照何小莲的意思,人死不能复生,丧事办得再好也是面子工程,还是一切从简好。要是有心办得体面些,家里也没那么多钱,就算是吴满香的存折里有个大几千一万,一时半伙儿取不出来,还是有多少钱办多大的事好。
都说柔水村风水养人,活着的人长寿,这几年也没出个死人。前几年死的人倒是多,一汪水的都是年轻人,村长没办法,募捐了些钱请做法事的人来大摆了三天,这样一闹倒也真出了稀奇,好几年没死个人。这吴满香一死,也算是开了这几年酒席的头一例,个个肚子里清汤寡水的就等着这一顿。依何小莲的做法,一切办得简单,远房亲戚谁也没通知,就请柔水村里的村民们简单吃了席,总共也就四五桌,席面简单,零零散散十个菜,用小白瓷盘子一碗一碗端上来,一盘刚来几秒钟一扫而空,人又等着下一盘,人等菜菜等人,让原本准备大快朵颐的人失望至极,几个应点的肉菜还没上桌就一抢而空,就连桌上的素菜也吃得精光,菜没吃饱都争着瓶底里剩几口的饮料,就连喝完的空瓶也被抢得一个不剩,一个瓶子好几分钱呢!
几张桌子上的人都在说何小莲把钱看得紧,半截快入土的人不做好事,儿媳妇死了也没个善终,还落人口舌。就这样饭一吃,烟花一放,活着的人各自回家,死了的人就算归根。吴满香的死也告一段落,好也好,坏也好,将将就就落幕。
周宁觉得有些好笑,自己年龄不大,就父母双亡,还没醒过事来,轻悄悄的送走了两个人。满打满算今年一过,进了十二岁,轻轻地就送走了两个人。父亲死的那一年,她还在襁褓之中,转眼十年一过,又送走了吴满香。
丧事一弄完就下了一场不小的雨,淅淅沥沥沿着各家的墙面掉下来。周宁熬了好几天,眼圈红红的,脸上也没有什么血色。这几天就像一场梦,让她感到害怕。
前门屋子的阿婆拄着拐杖来问周宁,“这几天晚上睡觉,你妈来找你了没有?”
周宁猜到她在说做梦,故意装作听不懂的样子说:“阿婆,我妈已经死了,找不到我了,一个在阴间,一个在阳间,到哪里找?”
阿婆说:“哎呀,不是这个找,你晚上睡觉的时候,做梦你妈跟你说了什么没有?”
周宁作恍然大悟状:“阿婆,我睡得死,晚上没做梦啊。”
阿婆略作失望摆了摆手,转身欲走又侧着身子,说:“前几天吵闹,你妈不敢来,今天安静,她有话嘱咐你,你不要睡得太死,好好听听她说些什么。”
周宁见她誓不罢休的样子,也不再辩驳,一来她年龄大,和她争论个输赢来没有意义,二来她将牛鬼神蛇那一套信奉得天花乱坠已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于情于理自己也不该和她计较。只是有一点她感到疑惑,干脆趁机问个明白:“阿婆,人人都说我妈中暑死的,你也是这样认为的?”
思绪被拉到年代久远的旧社会,阿婆沉思片刻说:“中暑死人,不稀奇,往日每年中暑死的不在少数,这几年没那么苦,死的人就少了,你妈是个好人,肯做肯吃苦,年纪轻轻就去了,只说她缘浅福薄。”
周宁身上冒着虚汗,脑子里还有一些意识,头顶盘旋着一个由远及近的声音,她问阿婆:“你怎么知道的呢?她死的时候你在旁边看见了吗?”
阿婆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自顾自地说:“你妈妈命苦,年纪轻轻的就去了,你要听你奶的话……”看着阿婆的身影逐渐远去,她才意识到刚刚的话没说出口,嘴巴像胶水粘成了一条线,她急得一身冷汗全冲到脸上,破口大喊:“你怎么知道的?你怎么知道的?你怎么知道的?”阿婆的背影缩成了一团黑烟,四周散发着白色的光,飘飘然悬在半空中像一条蛇弯弯曲曲向前游走,周宁跑着追那团黑色的烟,打翻了接雨水的木桶,小腿被淋得浇湿,渐渐疲软下来,哭着喊:“你怎么知道的,你怎么知道的……”周宁终于哭了,吴满香死的时候她没哭,抱着遗照跪在堂前她没哭,看着骨灰盒被黄土掩盖她没哭。现在她哭了,鼻涕眼泪一起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