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峰鉴剑第三天。
台下。“买定离手,”黄酸八种警惕地叫唤着,“买定离手。”
“敞开胆子、放开手脚买,特别是准备想买官当的、想要换老婆的。”崔狗儿负责收钱,收到嘴巴抽筋,“内幕消息,未来三百年之内,龟峰鉴剑不可能再来咱黄鹤楼了。”
台上。“龟峰鉴剑第二轮正式开始,”海桑大师大声宣布,“第一场,荒侠赫以北,对阵,三秦观留春霞。”
全场暴雷。
龟峰鉴剑是顶尖高手放飞自我的舞台,也是后起之秀一飞冲天的舞台,三百年来包含杨不扬在内的许多年轻人均是以此崭露头角、进而出人头地。赫以北无疑又是声名鹊起的一个。
“荒侠”正是他刚刚获得的武林封号。“荒”意即无门无派,有如荒漠之中强行冒出的一点绿;“侠”其实就是传播正能量来着,当然也希望他能成为侠,为武林多做好事。
从遴选赛闯过了少林五行同天阵第六十六关,直至淘汰五苦门门主伍平方,他以一套亘古未有的无名醉剑俘获了无数拥趸的心。“荒侠”诞生的同时,其醉剑亦得佳名:闷嘴葫芦剑。
短短数日,他的形象业已深入人心——他总是身背一个大葫芦。这是一个非常讨人喜欢的大葫芦。
大葫芦是酒壶,也是剑鞘。
而剑就是瓶塞,此为闷嘴的第一个解释;再者他总是醉眼惺忪,似是宿醉未醒,一言不发,这就是正宗的闷嘴了。
重点介绍瓶塞。严丝合缝,滴水不漏。打仗的时候呢?神奇了,剑出鞘后,不管怎么折腾,哪怕是长时间倒栽葱,大葫芦的瓶嘴也不漏水。假货已经全面上市,满江城到处有卖。
总之,赫以北今日对上同样星光熠熠的留春霞,在本届龟峰鉴剑上,不管其二人的武力值是否第一,但称之为最耀眼一战毫不为过。
这一场对决的分量之重在赌徒们眼里也是无以伦比的,不信回头瞅瞅黄酸八种生意的火爆程度。
一个不修边幅,一个倾国倾城,形成了强烈的视觉落差,但在这个阴颠阳倒的社会里,什么都可以是美的。
这种美叫做天渊之别。
这种美还将继续。
两人冲天而起,却转瞬不见人影。
留春霞化作了一幕橙色的剑影,剑影层层叠叠,似乎有人拿着画笔在天上画下一支又一支永不褪色的剑。
赫以北化作了一幕黑蓝色的剑影,剑影连绵不绝,仿佛剑所到之处便能在所到之处即时复刻出一把又一把同样的剑。
两幕色调决然相反的剑影分分合合,又合合分分。合时碰撞出的声音宛若谱曲,曲曲撩人的心;分时擦出的火星好比七彩烟花,花花抓人的魂,而惊出了漫天黄鹄。
莫大的龟峰鉴剑会场鸦雀无声。含赌场。此情此景下,赌场只能在暗箱操作的基础上再暗箱操作。崔狗儿比划着:
“还可以下单,请抓住最后的机会。”
又来:“单注不卖,三注或以上者打十一折。”
忽然听见——
赫以北一声:“醉翁扑蝶。”
留春霞一声:“朱弦三叹。”
依然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又听见——
赫以北一声:“天花乱坠。”
留春霞一声:“不绝若弦。”
战斗结束了。
在一阵猛烈的剑剑交错声中,赫以北与留春霞落地。
天上橙色的、黑蓝色的剑影却依然栩栩如生。卡在观众嗓子眼的悬念似乎也掉进了肚子里,终于喘过一口气来。但双剑合奏的声音尚在空中回旋,与剑影一起形成了一首立体的诗歌。
留春霞的眼神依旧冷傲,尽管心上双峰起伏沉重。她的上空缓慢飘落着几缕橙色丝绸,这是她衣袖的布料。
赫以北好像是酒醒了,比之前任何时候都站得稳,他的身子稍稍左倾,左手上挂着一缕橙色丝绸,而右手拖着剑,剑尖着地,有一道浅浅的血顺着剑流到了擂台上。
打平了?要知道本场对决黄酸八种特地推出了平局彩,可是没人买。赌神们傻了,个个好比泥塑木雕,好些人浑然不觉掉了彩票。崔狗儿则乐在其中,一张一张踩碎。黄酸八种笑到嘴裂:
“你小子太阴了。”
又对崔花雨说:“将钱一捆一捆扎起来。”也就是入库。
这钱到底是谁的呢?马上揭晓。海桑大师来到了大擂台中央:
“在宣布结果之前,老衲想借龟峰鉴剑这个武林中最大且最正义的窗口,沉痛地公示一件事情。”
话说到一半,场下嘘声就已四起。嘘声大都来自于彩民:
“黑幕。黑幕。黑幕。”
黄酸八种对崔狗儿说:“海桑大师这老秃驴不仅武功高得离谱,而且还是个生意精,在最抓心的时候植入广告。你小子不是说要去做大买卖了吗,这招得学啊龟儿子。”
“我统计了一下,赫以北与留春霞的票大概四六开。”崔狗儿满脑子全是钱的事儿,“您老以为这场较量谁能胜出?”
“我。”
“‘我’?我日你姥姥。”
“肃静——”决明子大师拍案而起。人长得大坨,肺活量也跟着大坨,再佐以内力,好比炸雷。立竿见影。
留春霞与赫以北相继退台。
海桑大师并没有接着发言,而是单手立掌,闭目诵经,另一手则不停地捻动着佛珠。七位少林判官业已上台,亦然。
少顷。另有四个年轻和尚抬着一具棺材从黄鹤楼大门徐徐走出,径直穿过主判席,登上大擂台。
棺材都来了,用来装谁的吗?全场骚乱。
有一些流氓趁机到处摸胸,也有摸屁股的。有不走运的被逮住,暴揍一顿后放在地上当垫脚石,正好个子不够看呢。
在一片片惊奇声中,惟有木香沉的反应与众不同。他就像一颗死死钉在地上的钉子,纹丝不动,包括呼吸。
棺材置于舞台中央。四个年轻和尚守于四角,单手立掌,闭目诵经。这下全场自动噤声。海桑大师沉痛地说:
“梅花听宇之变后,梅花码头便成了血腥战场,各种海盗、强盗,各种心怀不轨之人蜂拥而至。码头人民流离失所,不得安生。”
又说:“据我少林知悉,梅花听宇管家踏雪与寻梅二位施主携带杨门遗孤三人连夜逃生。但不知何故,踏雪施主隔日便被不良帅第五坏所擒,与其同行的两位小施主却下落不明;寻梅施主领着另一娃娃东渡流求,令人痛惜的是两人亦已失踪于茫茫大海的风暴之中。”
又说:“至此,踏雪、寻梅二位施主均遭变故,那些居心不良者眼看搜寻无望,便集中于梅花听宇,撬窗挖壁,无所不为,试图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而我少林接朝廷密令,即就近遣派泉州与莆田二座少林寺所有精干力量,前往保护。我佛慈悲,幸而及时赶到,拦下了已将被挖掘出土的杨不扬施主的灵柩。前日又得皇上谕旨,将其葬于我少林塔林之中。特此公告。望杨不扬施主安息,望天下武林太平如昔。”
稍息,又说:“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全场又是一阵骚乱。
有两种声音相对突出。
第一种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第二种是:“你懂个屁,没能悟透玄机就瞎掰掰。”
第一种怒了:“请注意语言文明,并说明玄机。”
第二种大笑:“你眼睛瞎呀,不瞎就接着往下看。”
往下的再说。先说木香沉,他是该事件最直接的受害者。
他第一眼就认出了棺材。
而崔花雨第一眼就觉察到了他的变化,第一时间就找来了崔狗儿。海桑大师刚一开口,崔花雨便说:
“凡事冷静。这是二姐离开时特意交代我的。她说大哥最疼她了,什么都会听她的。”
崔狗儿说:“灵柩移葬少林,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至于芽儿,你不口口声声喊他小怪物吗,咱们要相信他的水性。”
如果说木香沉见到棺材之后变成了一颗钉子,那么在海桑大师的公告结束后发生了变化,最直观的是颜色与温度。
火烤的红色。火烤的高温。
那无疑是血液在沸腾,愤怒在燃烧。剧烈的燃烧就是一股不可阻挡的洪流,山呼海啸般地摧残着身与心。
木香沉汗如雨下。
他忍得住吗?崔花雨说:
“二姐还说,现在的我们也许没有能力去改变命运,但我们有未来,只要积极上进,未来一定是美好的。”
木香沉咬断了一颗牙。
所以他在努力忍,但恰恰是这种强行的抑制激发了《十般断天刀》心诀的逆袭。骤然间,丹田气息奔涌,裹挟沸腾的血液、燃烧的愤怒以及紊乱的思潮,第二般断天刀之“金断觿决”破体而出——
没有刀,但手就是刀。跟第一般断天刀练成的反应一样,他又缓缓地举起了手。这次没有窗棂拦路,劈出去就是杀人。
“哥——”崔花雨一声惊呼。
“哥醒醒啊。”崔狗儿像猴子似的挂在了他的手臂上。
木香沉松手。
所以这一掌没有劈出去,但不是因为崔狗儿闹的,而是他被人点住了穴道。这是一种见所未见的点穴手法——被制住的穴道正源源不断地吸收着一股强大而温和的内力。
有人救了他。
且不说他那一掌劈出去的结果如何,就说以他当下的功力根本承受不住第二般断天刀对己身的冲击。要知道如果拿这一刀去砍人的话,参加本届龟峰鉴剑遴选的数百名选手,估计有一半挡不住。
他在走火入魔的悬崖边被人拉了回来,哪怕《水天一色》的毒在加深,成就越高,中毒越深。崔狗儿轻叫:
“哥?”
“我没事。”
“瞧瞧,我崔狗儿的哥不是谁都能当的。”
在吸收的内力达到饱和状态之际,穴道自行解开。木香沉的思想逐渐冷却,《水天一色》的毒亦暂时冷却。
但他没有试图去找救命的人,因为他知道找不着,那一只救命的手根本就没接触到他。
现场一片嘈杂,好比刑场。他怔怔望着父亲的灵柩,说:
“知道我和芽儿为什么不姓杨吗?”
崔狗儿说:“学二姐耍妖术呗。”
“不说咱哥,就说芽儿。”崔花雨哼道,“芽儿再顽皮,但凭他几岁年纪,能玩得出一个‘易’字?”
“不好意思,我的脑子又活跃过头了。让大哥说说。”
木香沉却又走神了,耳际响起父亲每逢年夜都会说的一番话:“沉儿,你的‘木’与弟弟的‘易’合并之后,尚差一笔方能为‘杨’,欠下这一笔是为父有意而为之,这一笔首先代表了妹妹,意即杨门缺一不可;再者,倘若你们兄妹三人能够齐心协力攻克《水天一色》,携手走向人生之颠,方能为杨门添上浓墨重彩的最后这一笔。”
还有易枝芽的:“哥哥,下海啦,要不然海水就被龙王吸干了。”
两句话交相出现,缠夹不清,终而化作血浪翻滚,一路撕扯五脏六腑。疼。但不知哪儿疼。他终于跪倒在地。
崔花雨一声疾呼:“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