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雨水。血水。汗水。在闪电惨白的映照下,两个身影在泥泞的坡顶,在摇摇欲坠的土埂前,沉默而疯狂地与天灾搏斗。雨水浇透他们的衣衫,寒冷刺骨,但奋力协作时身体偶尔的碰撞,却传递出惊人的滚烫。每一次铁锹落下,每一次双手捧起泥土,都是无声的呐喊和支撑。没有言语,只有粗重的喘息和风雨的嘶吼,以及一种在绝境中迸发出的、孤注一掷的相互依偎。
缺口终于被勉强堵住了大半,虽然泥水还在不断渗出,但垮塌的势头被暂时遏制。两人都累得几乎虚脱,背靠着背瘫坐在冰冷的泥水里,大口喘着粗气,任凭雨水冲刷着脸上的泥浆和汗水。黑暗中,王秀芬急促的喘息就在耳畔,带着温热的气息拂过赵老栓冰冷的脖颈。赵老栓能感觉到背上传来她单薄身躯的剧烈起伏和无法抑制的颤抖。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劫后余生的战栗、共同奋战的悲壮,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亲近感,在冰冷的雨水中,在背脊相贴的方寸之地,猛烈地燃烧起来,几乎要将他们吞噬。
他下意识地,在黑暗中,摸索着抓住了王秀芬那只满是泥泞和伤口的手。冰冷、粗糙、伤痕累累。王秀芬猛地一颤,却没有挣脱,反而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浮木,手指紧紧地、颤抖地回握住了那只同样冰冷而宽厚的手掌。两只沾满泥泞和血污的手,在肆虐的暴雨中,在空旷的山坡上,在随时可能再次垮塌的土埂旁,死死地、无声地扣在了一起。风雨依旧狂啸,但掌心相贴处传来的那点微弱而真实的暖意,却像黑暗里唯一不灭的火种。
这场百年不遇的暴雨,像一头发狂的巨兽,在柳溪村肆虐了一整夜。天亮时分,雨势终于减弱,但留下的却是一片狼藉。山洪冲垮了村头的小石桥,浑浊的泥水裹挟着断木碎石,在低洼处肆意漫流。许多人家进了水,鸡飞狗跳。然而,当惊魂未定的村民们开始查看自家损失时,一个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如同炸雷般在湿漉漉的村子里传开——赵老栓的儿子赵栓柱,没了!
赵栓柱在城里打工,听说是个建筑工地的架子工。昨夜那场骇人的雷暴雨中,他所在的工地一处高层脚手架被狂风掀塌,几个工人从几十米的高空坠落,其中就有赵栓柱。工地方天蒙蒙亮才辗转把电话打到了村长家。噩耗传来,村长也是懵了半晌,才叹着气,脚步沉重地走向村西头赵老栓那间低矮的泥坯屋。
赵老栓和王秀芬刚刚拖着疲惫不堪、沾满泥浆的身体回到各自的屋子,连湿透的衣服都还没来得及换下。当村长站在赵老栓家那扇被风雨吹打得歪斜的木门前,艰难地吐出那几个字时,赵老栓像是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劈中,整个人瞬间僵直,脸上的泥水和雨水混合着,顺着他陡然加深的皱纹往下淌,形成一道道浑浊的溪流。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眼珠瞪得几乎要裂眶而出,却流不出一滴眼泪。他佝偻的身体晃了晃,像一棵被瞬间蛀空了的老树,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地摔在冰冷的泥地上,人事不省。
消息像瘟疫一样瞬间传遍了整个柳溪村。快嘴三姑听到时,先是一惊,随即脸上竟浮起一种混合着幸灾乐祸和“果然如此”的复杂表情,她一拍大腿,对围拢过来的婆娘们说:“瞧瞧!报应!这老不正经的,儿子都搭进去了!老天爷开眼啊!准是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惹怒了祖宗!” 恶毒的揣测在同情与惋惜的缝隙里迅速滋生蔓延。
王秀芬刚换下湿透的脏衣服,听到隔壁传来的喧哗和赵老栓昏倒的消息,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浑身冰冷。她顾不得旁人的眼光,也顾不得自己一夜未眠的疲惫和满手伤痕,跌跌撞撞地冲进了赵老栓家低矮的门槛。
赵老栓已经被邻居七手八脚抬到了他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板床上。村卫生所的赤脚医生掐了半天人中,又灌了点热水,他才悠悠转醒。眼神空洞地望着黑黢黢的屋顶,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呜咽,浑浊的老泪终于无声地涌出,顺着眼角深深的沟壑淌进花白的鬓发里。他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骨头,只剩下一具空荡荡的、散发着绝望和死气的皮囊。
王秀芬看着床上瞬间枯萎下去的老人,看着他脸上那令人心碎的绝望,昨夜风雨中背脊相靠的温度、十指紧扣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身上,此刻却被更深的冰冷和悲痛覆盖。她默默地打来一盆热水,拧了毛巾,不顾旁边几个女人异样甚至带着鄙夷的目光,走上前,轻柔地、仔细地擦拭着赵老栓脸上和手上的泥污,还有那不断涌出的泪水。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仿佛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瓷器。
“栓柱他爹……”她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嘶哑,“你得挺住啊……”
赵老栓毫无反应,只是空洞地望着屋顶,任由她擦拭,只有身体在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王秀芬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拧着毛巾,一遍遍擦拭,仿佛这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对抗无边绝望的微小浮木。屋子里弥漫着死寂般的悲伤和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几个邻居看着这一幕,张了张嘴,终究没说什么,摇着头,叹息着退了出去。快嘴三姑在门口探头看了一眼,撇撇嘴,终究没敢再说什么难听话,只是那眼神,依旧像淬了毒。
城里工作的儿子赵栓柱意外身亡,这消息如同巨石砸进柳溪村这潭死水,激起的不仅仅是悲伤的涟漪,更有快嘴三姑等人眼中“报应不爽”的窃窃私语。赵老栓彻底垮了。他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像一截被雷火劈焦的老树根,眼窝深陷,浑浊的泪早已流干,只剩下喉咙里偶尔发出的、破碎风箱般的嗬嗬声。王秀芬成了这死寂屋子里唯一活动的影子。她不再避讳什么,每天天不亮就过来,烧水,熬点稀薄的米粥,小心翼翼地端到炕边。
“老栓叔,喝口热的……”她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赵老栓起初毫无反应,眼神空洞地望着糊满旧报纸的顶棚。王秀芬便耐心地坐在炕沿,端着碗,用粗糙的勺子边缘一点点撬开他干裂的嘴唇,把温热的粥水慢慢喂进去。米粥顺着嘴角流下,她便用袖子去擦。喂完饭,她又打来温水,用破布巾沾湿了,仔细擦拭他那张枯槁的脸和枯枝般的手。屋子里弥漫着草药、陈腐和绝望的气息。王秀芬默默地做着这一切,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窗外偶尔有窥探的目光,她也浑然不觉,或者根本已不在乎。
丧事由村里几个本家勉强张罗。灵堂就设在赵老栓家狭小的堂屋。一口薄皮棺材停在正中,前面摆着赵栓柱一张在城里拍的、表情有些拘谨的放大照片。香烛燃烧的气味混着劣质纸钱焚烧的焦糊味,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赵老栓被本家侄子硬架着,披上了宽大的白色孝服,按在棺材旁边的草席上。他像一具失了魂的木偶,任由摆布,只在看到儿子那张放大的黑白照片时,身体会剧烈地抽搐一下,喉咙里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呜咽。
出殡的日子定在三天后。那天天色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柳溪村的屋顶,一丝风也没有,闷得人胸口发堵。一大早,村里沾亲带故的人都陆续来了,挤在赵家狭窄的院子里和门外的小路上。快嘴三姑自然也在其中,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脸上却带着一种与场合格格不入的、近乎亢奋的专注,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不时瞟向王秀芬那间紧闭的屋门。
“都这时候了,那骚狐狸还不露面?”她压低声音,对旁边一个婆娘说,语气里满是“果然心虚”的意味,“怕是没脸见栓柱最后一面吧?”
“就是,干了那等没脸皮的事,把人家儿子都克死了,还敢出来?”另一个立刻附和,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飘进周围人的耳朵里。
议论声在沉闷的空气中嗡嗡作响,像一群不祥的苍蝇。本家几个负责操办丧事的汉子皱着眉,却也不好在这种场合发作。就在众人心思各异,准备抬棺起灵时,赵老栓家那扇紧闭的、属于王秀芬的屋门,“吱呀”一声,开了。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过去。
王秀芬走了出来。她换下了平日里那身灰扑扑的旧衣,穿了一件浆洗得发白、却明显是压箱底多年的深蓝色斜襟布衫——那是她当年嫁人时的衣裳。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在脑后挽了一个紧紧的髻,用一根素净的木簪别住。脸上没有脂粉,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和疲惫刻下的深重阴影。但她的背挺得很直,眼神平静得近乎肃穆,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扫过院子里那些或惊愕、或鄙夷、或等着看好戏的脸。
她手里捧着一块东西。不是纸钱,不是祭品,而是一块折叠得方方正正、用红布仔细包着的物件。她无视那些刀子般的目光,径直穿过人群自动分开的缝隙,一步一步,走向堂屋的灵堂,走向那口漆黑的薄棺,走向瘫坐在草席上、如同泥塑木雕般的赵老栓。
院子里死一般寂静,连快嘴三姑都忘了嚼舌根,张着嘴,愕然地看着。
王秀芬走到灵前,没有看任何人,只对着赵栓柱那张黑白照片,深深地、缓缓地鞠了三个躬。然后,她转过身,在赵老栓面前蹲了下来。赵老栓空洞的眼神似乎动了一下,茫然地聚焦在她脸上。
“老栓叔,”王秀芬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穿透了灵堂里沉闷的空气,也穿透了院中所有人的耳膜,“栓柱走了,你一个人,往后这日子,怎么熬?”她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哭腔,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
赵老栓的嘴唇哆嗦着,浑浊的泪终于再次涌了出来,顺着脸上的沟壑蜿蜒而下。
王秀芬看着他,眼神里有悲悯,有决绝,还有一种豁出去的坦荡。她深吸一口气,当着满院子惊疑不定的目光,当着那口冰冷的棺材和儿子年轻的黑白遗像,缓缓打开了手中那块红布。
红布褪去,露出的是一对小小的、用红纸剪成的双喜字。纸很普通,甚至有些粗糙,但那鲜红的颜色,在灵堂惨白的孝幡和黑漆漆的棺材映衬下,却刺目得如同燃烧的火焰!
院子里瞬间炸开了锅!
“我的老天爷!她…她这是要干啥?!”快嘴三姑第一个尖叫起来,声音因极度的震惊和荒谬而变了调。
“疯了吧?在灵堂前……拿…拿喜字?!”人群彻底骚动起来,如同滚油里泼进了冷水,惊骇、鄙夷、难以置信的议论声浪轰然炸响。
王秀芬对身后的喧嚣充耳不闻。她只是看着赵老栓,眼神专注而平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她拿起其中一个红双喜,轻轻别在了赵老栓那身刺眼的白孝服胸口。白色的麻布,鲜红的喜字,这极端荒谬又极端刺目的组合,让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
然后,她拿起另一个红双喜,别在了自己那件深蓝色的旧嫁衣上。
“老栓叔,”她再次开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清晰地响在每个人耳边,“栓柱走了,你孤零零一个人,我也孤零零一个人。这世道,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可咱俩的命,比那唾沫星子还贱么?”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院子里一张张惊骇的脸,最终落回赵老栓泪流满面的脸上,一字一句,如同宣誓:
“今天,当着栓柱的面,当着乡亲们的面,我王秀芬,嫁给你了。”
“咱俩,拜堂吧。”
死寂。绝对的死寂笼罩了整个院落。连风都停了。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目瞪口呆地看着灵堂前那一幕:穿着孝服的枯槁老汉,胸前别着刺眼的红喜字;穿着旧嫁衣的苍白寡妇,衣襟上同样别着红喜字。他们站在儿子的棺材和遗像前,站在象征死亡的白色孝幡下。
王秀芬说完,不再看任何人。她伸出手,轻轻地、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扶住了赵老栓颤抖的胳膊,试图将他从冰冷的草席上搀扶起来。赵老栓的身体僵硬得如同石头,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茫然、惊骇和一种被滔天巨浪淹没般的无措。他看着王秀芬平静得近乎悲壮的侧脸,又看向灵前儿子那张永远定格的年轻脸庞,嘴唇剧烈地翕动着,喉咙里嗬嗬作响,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就在这时,快嘴三姑猛地从极度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尖利得几乎要撕裂空气:“反了!反了天了!王秀芬!你个不要脸的骚货!克死了人家儿子不算,还要在灵堂前拜堂成亲?你这是要遭天打雷劈啊!赵老栓!你死了儿子就昏了头?由着这贱 人作践你老赵家的祖宗?”她一边骂,一边就要往灵堂里冲,旁边几个平日跟着她嚼舌根的女人也回过神来,脸上带着愤慨和一种被冒犯的怒意,作势要上前拉扯。
“谁敢动!”一声嘶哑的、如同困兽般的咆哮猛地炸响!
是赵老栓!
就在三姑的脚要踏上灵堂门槛的瞬间,这个刚刚还瘫软如泥、似乎只剩下一口气的老汉,不知从哪里爆发出骇人的力量。他猛地挣脱了王秀芬搀扶的手,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衰老雄狮,霍然站起!佝偻的腰背在这一刻挺得笔直,深陷的眼窝里,那双原本浑浊绝望的眼睛,此刻竟迸射出骇人的红光!他死死地盯着快嘴三姑,枯瘦的手指戟指着她,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拉风箱般可怕的嗬嗬声,那身披着的白色孝服和胸前的红双喜,构成了一幅极端诡异又充满力量的画面。
“滚!都给我滚!”他嘶吼着,声音沙哑破碎,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我赵老栓…今天…就娶她了!就在我儿灵前娶她!老天爷要劈,就劈死我!祖宗要怪,就怪我!关你们屁事!滚!谁再敢放一个屁…我…我跟他拼命!” 他踉跄一步,竟抄起了旁边一个烧纸钱的破瓦盆,高高举起,作势要砸!
那股不要命的疯劲,那股压抑了半辈子、此刻被丧子之痛和流言之毒彻底点燃的怒火,竟把快嘴三姑和那群蠢蠢欲动的女人吓得齐齐后退了一步,脸色煞白。院子里那些原本准备上前劝阻的本家汉子,也被赵老栓这突如其来的爆发震住了,一时竟无人敢上前。
死寂再次降临,比之前更沉重,更令人窒息。只有赵老栓粗重如牛的喘息声在灵堂里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