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灰烬之风
腐臭的风卷着沙砾抽打在罗里克的脸颊上，粗粝的痛感像针一样扎进皮肤。他缩了缩脖子，把磨得发亮的粗麻布围巾又拉高了些，遮住半张脸——这条围巾是亡妻艾尔莎织的，边角已经磨出毛边，却带着他唯一能抓住的暖意。露在外面的眼睛像鹰隼般警惕，灰蓝色的瞳孔里映着前方龟裂的大地，那些蛛网般的裂纹在暮色中泛着灰败的光，像是被死神的指甲反复抓挠过，每道缝隙里都嵌着枯黄的草屑与不知名的碎骨。
远处的枯树林像一群跪地求饶的罪人，扭曲的枝桠间挂着破烂的皮甲碎片与半具骷髅，颌骨随着风势撞在肋骨上，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混着风啸活像无数冤魂在低声啜泣。罗里克啐了口带血的唾沫，喉结滚动着——三天前从霍克村出发时，老村长托姆还攥着他的手腕说：“越过黑脊岭就别回头，那里的风会扯走人的魂魄。”现在看来，老头没说瞎话。
“吱呀——”
一声刺耳的摩擦声从左侧传来，像是有人在用钝刀锯着骨头。罗里克的心脏猛地撞在喉咙口，右手瞬间攥紧了腰间的剥皮刀。那刀是他亲手打的，刀刃上还留着上回帮屠夫哈蒙德宰野猪时崩出的缺口，梨木刀柄被十年的汗水浸得发黑，却磨得比婴儿的皮肤还光滑。他缓缓转过身，肩胛骨因为过度紧张而发出细微的错响，视线里，一块半埋在沙里的铁皮正被风掀起，锈蚀的边缘刮过玄武岩，反复发出刚才那种令人牙酸的响动。
虚惊一场。他松了口气，后背的冷汗却已浸透粗布衬衫，贴在皮肤上冰凉刺骨。在这片被称为“遗忘之地”的荒原上，任何异常声响都可能意味着死亡——或许是游荡的骷髅兵，它们的指骨刮过石头时总带着细碎的咔嗒声；或许是被恶魔气息扭曲的铁脊狼，蹄子踏过枯木会留下沉闷的闷响；更糟的是那些潜伏在阴影里的影兽，它们没有固定的形态，却能轻易撕开人的喉咙，只留下一声来不及发出的窒息。
罗里克从帆布包里摸出半块硬得像石头的黑面包，那是村里磨坊主女儿莉娜烤的，里面掺了太多麸皮。他塞进嘴里用力咀嚼，干涩的粉末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指节因为缺氧而发白。他连忙从水壶里倒出最后几口浑浊的水，水面上还漂着点草屑，小心翼翼地漱了漱喉咙。水壶见底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空当”一声，像一记重锤敲在他的心上。
必须在天黑前找到水源。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那是昨天被荆棘划破的口子又裂开了。
抬头看天，铅灰色的云层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压下来，像一块浸了血的裹尸布，沉甸甸地悬在头顶。空气越来越闷，远处隐隐传来雷声，不是那种清脆的炸响，而是沉闷的、滚动的轰鸣，仿佛地底有巨兽在翻身。他想起老村长托姆布满皱纹的脸，那老头总爱在酒馆里用浑浊的眼睛盯着年轻人：“暴雨来临前，地狱的猎犬会出来散步，它们最爱啃慌张人的骨头。”
罗里克加快了脚步，磨损严重的牛皮靴踩在碎石上发出“咔嚓”声，在空旷的荒野里传出很远。他数着自己的步数，试图用这种方式驱散心头的恐惧——一百二十三，一百二十四，一百二十五……数到三百六十七时，前方突然出现一片洼地，洼地中央有一汪墨绿色的水潭，水面上漂浮着一层油膜似的东西，在暮色中泛着诡异的虹光，散发着淡淡的、混合着腐肉与硫磺的腥味。
罗里克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放轻脚步，像猫一样踮着脚靠近水潭，蹲下身时，膝盖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水潭边缘的泥地上印着一些奇怪的脚印——像是某种大型犬科动物留下的，但脚趾的数量比普通的狼多了两个，而且每个趾尖都带着深深的爪痕，边缘还凝结着暗红的血痂，已经半干，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紫黑色。
他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水面。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指尖沾染的水渍在几秒内就变成了灰黑色，像被墨汁浸染。他连忙在沙地上蹭掉污渍，指腹却留下了一道洗不掉的浅痕，带着轻微的灼烧感。
“他娘的。”罗里克低声咒骂。去年秋收时，村里的猎魔人凯恩路过铁匠铺，曾指着图鉴上的毒沼说：“被污染的水会啃食活物，就像魔鬼在舔你的骨头。”
不能喝。这个念头刚冒出来，身后就传来了沉重的呼吸声，湿热的气流喷在颈后，带着浓烈的腥臭味，像是腐烂了三天的牛肉混着酸醋。
罗里克浑身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像被冻住的猫。他没有回头，而是猛地向右侧扑去，几乎是同时，一道黑影带着腥风从他刚才的位置掠过，重重砸在水潭里。“噗通”一声巨响，溅起的墨绿水珠落在他的后颈上，像被火烫了一样刺痛，他甚至能感觉到皮肤在微微发麻。
罗里克连滚带爬地站起身，转身时，剥皮刀已经横在胸前。视线里的怪物让他胃里一阵翻涌——那是一头形似鬣狗的野兽，却比普通的鬣狗高大两倍，浑身覆盖着暗黄色的鬃毛，鬃毛间裸露的皮肤呈现出溃烂的红色，像是被强酸腐蚀过，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森白的骨头。它的嘴裂开到耳根，露出两排锯齿状的牙齿，每一颗都沾着黑褐色的斑块，嘴角挂着粘稠的涎水，滴落在地上，将碎石腐蚀出一个个小坑，冒着细微的白烟。最让人毛骨悚然的是它的眼睛，浑浊的黄色瞳孔里没有丝毫理智，只有纯粹的、想要撕碎一切的欲望，像是两团燃烧的脓汁。
“食腐鬣狗……”罗里克的声音在发抖，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他在猎魔人凯恩留下的图鉴上见过这种怪物的插画，泛黄的纸页上，画师用颤抖的笔触标注着：它们是被沉沦魔的血液污染的野兽，以腐肉和活人为食，尤其喜欢在水源附近伏击猎物，唾液中含着能腐蚀钢铁的毒液。
食腐鬣狗低吼着，四肢微微弯曲，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咕噜声，像是破旧的风箱在拉动。它的左前腿有些跛，刚才扑击时罗里克就注意到了——那大概是被什么东西咬伤的，伤口还在渗着黑血，沾着几缕灰白的毛发，或许是另一头野兽，或许是某个不幸的旅人。
这是唯一的机会。罗里克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不是战士，更不是那些传说中能与恶魔抗衡的英雄，他只是个铁匠，只会挥锤子和打铁砧，知道铁在什么时候会软，知道什么样的力度能敲出最坚韧的弧度。但他知道，面对这种怪物，恐惧和逃跑只会死得更快，就像烧红的铁被投入水中，只会瞬间崩裂。
鬣狗猛地扑了过来，腥臭的风扑面而来，罗里克甚至能看清它牙缝里嵌着的碎布——那布料看着很眼熟，像是霍克村裁缝玛莎常用的亚麻布。他没有后退，而是侧身躲过它的利爪——那爪子泛着青黑色，指甲像弯曲的匕首——同时将剥皮刀狠狠刺向它那条受伤的腿。
“噗嗤”一声，刀刃没入了肌肉，带着一种切过腐肉的滞涩感。鬣狗发出一声尖锐的嚎叫，震得罗里克的耳膜嗡嗡作响，它猛地转身，用粗壮的尾巴横扫过来。罗里克被抽中了肩膀，巨大的力量让他像个破布娃娃一样飞了出去，重重撞在一棵枯树上。
“咔嚓”一声，不知是骨头还是树枝断裂的声音。胸腔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咳出一口血，视线开始模糊，眼前的鬣狗变成了两个重叠的影子。食腐鬣狗一步步逼近，黄色的瞳孔死死盯着他，像是在欣赏猎物最后的挣扎，涎水滴落在地上，腐蚀的滋滋声越来越响。
罗里克咬紧牙关，用刀撑着地面想要站起来，肩膀的剧痛却让他再次跪倒在地，下巴磕在坚硬的石头上，血腥味在嘴里弥漫开来。他看着鬣狗张开了满是獠牙的嘴，绝望像冰冷的水一样淹没了他。
难道就要死在这里了？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最终变成这头怪物的粪便，被风吹散在这片该死的土地上？他想起村里的铁匠铺，想起学徒蒂姆笨拙的捶打声，想起老村长托姆把最后半袋燕麦塞进他背包时的模样，想起亡妻艾尔莎临终前说的“活下去”……
就在这时，一道微弱的光芒突然从他怀里闪过。
那是一块半个巴掌大的石头，灰扑扑的，毫不起眼，表面坑坑洼洼，像是被无数人抚摸过。是他昨天在路边捡到的，当时它半埋在一堆白骨里，那具骸骨还保持着跪姿，右手骨紧紧攥着这块石头，指骨都嵌进了石缝。罗里克费了好大劲才掰开，觉得形状还算规整，就顺手塞进了怀里，打算回去给村里的孩子们当玩具。
此刻，石头却在他的衣襟下发出淡淡的蓝光，光芒越来越亮，像一汪融化的星辰，形成一个模糊的护盾，将他笼罩在里面。护盾的边缘泛着细碎的涟漪，碰到他的皮肤时，带着一种奇异的暖意，像是冬天里靠近火炉的感觉，连肩膀的剧痛都减轻了几分。
鬣狗的爪子拍在护盾上，发出“滋啦”的响声，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烫到一样，冒出一股黑烟。它惊恐地后退几步，对着那道蓝光龇牙咧嘴，发出愤怒又恐惧的低吼，却不敢再靠近，黄色的瞳孔里第一次出现了犹豫。
罗里克愣住了，他低头看着怀里的石头，蓝光透过粗麻布渗出来，照在他沾满血污的手背上，将那些黑褐色的污渍映成了诡异的紫色。他能感觉到，石头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像一颗沉睡了很久的心脏，开始缓缓跳动，每一次搏动都与他的心跳产生共鸣，带着一种古老而威严的力量。
远处的雷声越来越近，豆大的雨点终于落了下来，砸在护盾上，发出噼啪的声响，像是无数细小的石子在敲打。鬣狗不安地刨着地面，爪子将碎石抓得乱飞，最终还是低吼一声，转身瘸着腿跑进了荒野深处，那条受伤的腿让它的奔跑姿势格外怪异，很快消失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只留下一串渐行渐远的呜咽。
雨越下越大，起初是稀疏的几点，很快就变成了瓢泼之势，密集的雨线将天地间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灰幕中。地上的血迹被冲刷干净，汇成细小的溪流，蜿蜒着渗入大地，也冲淡了空气中的腥臭味，只留下雨水特有的、带着泥土气息的潮湿。罗里克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的疼痛，直到确认鬣狗真的离开了，才颤抖着伸出手，从怀里掏出那块石头。
蓝光已经渐渐褪去，石头重新变回了灰扑扑的样子，但当他的指尖触碰到表面时，能清晰地感觉到一丝微弱的搏动，像是有生命在里面流淌，温暖而坚定。他翻来覆去地看着它，试图找到任何特别的痕迹，却只看到一些模糊的刻痕，像是自然形成的纹路，又像是某种古老的文字——有点像猎魔人凯恩笔记本里提到过的古赫拉迪姆语。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也不知道它为什么会保护自己。是某种护身符？还是恶魔的诱饵？但他明白，从捡到这块石头开始，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就像烧红的铁一旦被敲打，就再也回不到原来的形状。
雨幕中，远方的地平线突然闪过一道紫色的闪电，像一条扭曲的毒蛇，瞬间照亮了天际线上那座黑色的轮廓——那是崔斯特瑞姆的方向，据说那里曾经是一座繁华的城镇，有着高耸的尖塔和喧闹的市场，如今却只剩下被诅咒的废墟和无尽的黑暗，连乌鸦都不愿在那里停留。老村长托姆喝醉时总说：“那里沉睡着一个可怕的秘密，是国王李奥瑞克发疯的根源，一个足以吞噬整个世界的邪恶。”
罗里克握紧了手里的石头，也握紧了那把缺口的剥皮刀。他知道，自己不能回村了。食腐鬣狗的出现意味着这片区域已经不再安全，它们总是成群出没，而他身上带着这样一块奇怪的石头，谁也不知道会引来什么——或许是更强大的怪物，或许是那些追寻魔法物品的法师，凯恩说过，那些人大多眼里只有力量，对普通人的生命并不比对路边的石子更在意。
他站起身，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在下巴上汇成细流。肩膀的剧痛让他每走一步都歪向一侧，但他的眼神却异常坚定。他朝着与霍克村相反的方向走去，朝着那座在闪电中若隐若现的黑色轮廓走去。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冰冷刺骨，却让他的头脑更加清醒。
在这片被恶魔蹂 躏的土地上，没有谁是真正安全的。普通人的生命像风中的烛火，随时可能熄灭。但罗里克不想就这么熄灭，至少在被黑暗吞噬之前，他想知道，像他这样的普通人，究竟能在这绝望的世界里走多远。
风还在吹，带着灰烬的味道，卷着他的脚步，一步步走向未知的黑暗。远方的雷声中，似乎夹杂着隐约的嘶吼，又或许，只是风声太过凄厉。他摸了摸怀里的石头，那里的暖意，是此刻唯一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