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锈蚀路标
暴雨直到后半夜才歇，最后几滴冰冷的雨珠砸在断墙残垣上，发出细碎的噼啪声，像是某种指甲盖大小的黑虫在暗处啃噬骨头。罗里克蜷缩在半截断墙后，肩头的钝痛像有条毒蛇在啃噬骨髓，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左臂发麻——那是被食腐鬣狗尾巴扫中的地方，此刻肿得像块发面馒头。
他半梦半醒间，总看见霍克村的铁匠铺。火炉里跳动的火焰突然变成了食腐鬣狗浑浊的黄眼睛，学徒蒂姆那张总是沾着铁屑的脸在浓烟中扭曲，他抡起的锤子砸在铁砧上，发出的却不是熟悉的铿锵，而是鬣狗尖利的嚎叫。罗里克猛地睁开眼，冷汗浸透的粗布衬衫黏在背上，冰凉刺骨，右手却下意识地攥着那块石头——它已经恢复了灰扑扑的模样，表面的坑洼里还嵌着些沙砾，却像揣着颗刚剥壳的麻雀蛋似的，微微发烫。那点暖意透过衣襟渗出来，在左胸形成一小块温热的印记，是这片荒原上唯一的慰藉。
天边泛起一种肮脏的鱼肚白，像是被人在铅灰色的布上泼了碗洗笔水，把绵延的荒原染成了病态的灰白色。他栖身的断墙原是座废弃驿站的残骸，墙根处还堆着些发霉的干草，散发着混合着鼠尿的霉味，几只黑甲虫正从草堆里钻出来，沿着墙缝快速爬动，甲壳在晨光里泛着油亮的光。地上散落着生锈的马镫（链环里还卡着半片干枯的马蹄铁）、半截牛皮马鞭（鞭梢缠着几缕灰白的兽毛）和一个破碎的陶壶，壶口粘着点暗红色的残渣，看着像是干涸的血。
罗里克撕下左袖的衣角，蘸着昨晚接在铁头盔里的雨水擦拭肩膀的伤口。淤青从锁骨下方一直蔓延到肩胛骨，紫黑中透着青黄，像块劣质的淤青石，肿得连抬臂都费劲。他龇牙咧嘴地喘着气，用没受伤的左手撑着地面慢慢坐直，目光扫过驿站残骸的深处——墙角立着块歪斜的木牌，松木已经发黑，上面的字迹被风雨侵蚀得只剩些残笔断划，依稀能辨认出“崔斯特瑞姆”和“20里”的字样，箭头斜斜地指向西北方。木牌根部缠着圈铁链，链环早已锈成红褐色，其中一节崩裂开来，露出里面灰白的铁骨，像根折断的肋骨。
就在这时，一阵微弱的呻吟声顺着风飘过来，细若游丝，却像根淬了冰的针似的扎进罗里克的耳朵。
他瞬间绷紧了神经，右手闪电般抄起剥皮刀，身体紧贴着断墙的阴影。那声音来自驿站另一侧的拱门下，带着气若游丝的喘息，像是有人被按在水里挣扎时，气泡破裂的声响。罗里克踮着脚，像只受惊的鹿般绕过去，靴底踩在碎玻璃上发出细微的咔嚓声，心脏在喉咙里怦怦直跳——只见驿站倒塌的石拱门下，斜斜地靠着个穿皮甲的男人，胸口插着支羽箭，箭杆没入大半，露在外面的箭羽沾着暗红的血，还在随着呼吸微微颤动。
“佣兵？”罗里克皱眉打量，握紧了手里的刀。那人穿的皮甲是常见的野猪皮，却缝着七八块补丁，有两块还是用不同颜色的鹿皮补的，边缘已经磨得起毛。腰间挂着把断剑，剑身从护手处裂开，断口参差不齐，看样子是被某种巨力硬生生砸断的，剑柄上缠着的防滑皮条已经霉烂。靴筒里露出半截染血的亚麻绷带，绷带边缘已经发黑，渗出的血渍在靴面上凝成硬壳。最醒目的是他脖颈上挂着的狼头吊坠，黄铜材质，表面被摩挲得发亮，眼睛的位置镶嵌着两颗绿玛瑙，在惨淡的晨光里闪着幽冷的光。
“水……”男人的嘴唇动了动，露出被血痂粘住的牙齿，声音嘶哑得像是用砂纸磨过木头。他的脸苍白得像张浸了水的纸，颧骨高高凸起，上面有道狰狞的刀疤，从右眼角一直延伸到下颌，像条爬在脸上的蜈蚣，让那双灰眼睛显得格外凶狠。此刻那双眼半睁着，眼白上布满血丝，正费力地聚焦在罗里克身上，瞳孔因为虚弱而放大。
罗里克犹豫了。在这片被诅咒的土地上，陌生人往往比游荡的怪物更危险——去年冬天，村里的货郎乔治就是因为给了个“受伤的旅人”半块面包，结果被对方捅了一刀，抢走了所有货物，尸体直到开春才被狼叼出来，只剩条缠着铜手镯的胳膊。但当他看到男人腿边的箭囊时，又改了主意——那箭囊是用狼皮做的，边缘镶着圈铜钉，其中两颗已经脱落，里面还插着三支完好的箭，箭杆是霍克村特有的白蜡木，尾端刻着木匠老本特有的三角标记（那老头总说这标记能带来好运）。
“霍克村的？”男人突然开口，灰眼睛亮了亮。
罗里克没回答，从帆布包里摸出个瘪下去的水壶，晃了晃，里面还剩小半壶昨晚接的雨水。他拧开壶盖，倒了些水在手心，慢慢递到男人嘴边。男人的手抖得厉害，想抬起来却没力气，只能微微仰头，水洒了大半在胸口，染红的皮甲下隐约能看到凹陷的肋骨形状，显然已经饿了很久。
“谢……谢……”男人呛了两声，咳出的血沫沾在嘴角，灰眼睛却死死盯着罗里克，像是要把他的模样刻进骨子里，“我是格森，佣兵公会的。去年冬天在霍克村修过马掌，你师父……老哈维还好吗？”
“他去年秋收时没挺过瘟疫。”罗里克的声音有些干涩。老哈维是他的铁匠师父，去年那场瘟疫带走了村里七个人，包括艾尔莎。
格森的眼神暗了暗，喉结滚动着：“那孩子……蒂姆呢？总偷我燕麦的那个。”
“在村里看铺子。”罗里克握紧了刀柄，“你胸口的箭……”
“沉沦魔干的。”格森咳着血笑了，脸上的刀疤随着嘴角的牵动而扭曲，看着更吓人，“那些小杂种举着骨矛从石头后面跳出来，我的同伴……”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我们接了个任务，去崔斯特瑞姆找本叫《黑暗福音》的书，雇主说能值五十金币……”
“书？”罗里克皱眉。
“据说记载着……开启封印的方法。”格森的声音压得很低，绿玛瑙狼眼在晨光里闪着诡异的光，“结果遇到了……遇到了那些东西……”
“什么东西？”
“死人……会动的死人。”格森的声音发颤，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穿着骑士铠甲，拿着生锈的剑，砍不死……砍碎了还能拼起来……我们十个人，最后只剩我一个。”他突然死死抓住罗里克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肉里，“你怀里有什么？刚才我看到蓝光了……就在你撞墙的时候。”
罗里克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按住胸口的石头，指尖能感觉到那微弱的搏动：“没什么。”
“是神器对不对？”格森的眼睛突然亮得吓人，像是濒死的人看到了救命稻草，瞳孔因为兴奋而收缩，“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能活下去！把它给我，我带你去鲁高因的佣兵公会，那里有个叫莫迪凯的法师，他能解读它的秘密！我们能发财！能买下一整个庄园！”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胸口的箭杆被带动，疼得他发出一声惨叫，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似的，疯了似的扑向罗里克。罗里克侧身躲开，看着这个前一秒还奄奄一息的男人突然变得力大无穷，心里升起一股寒意——格森的动作变得僵硬而怪异，像是提线木偶被人猛地扯了把线，指缝里渗出黑血，滴在地上冒起细小的白烟。
“它不是什么神器。”罗里克后退几步，将剥皮刀横在胸前，刀尖对着格森，“只是块破石头，我昨天捡的。”
“骗子！”格森嘶吼着扑过来，指甲在地上划出深深的痕迹，“那是我的！是我先看到的！”他的眼睛开始发红，眼白上的血丝变成了暗紫色，嘴角流出粘稠的涎水，嘴唇向后咧开，露出尖锐的犬齿——和昨天的食腐鬣狗越来越像。
罗里克突然想起猎魔人凯恩路过霍克村时，在酒馆里说过的话：“被恶魔血液污染的人，会逐渐失去理智，肉体被邪力扭曲，最终变成渴望血肉的怪物。”他看着格森脖颈上的狼头吊坠，绿玛瑙眼睛此刻像两团燃烧的鬼火，而男人的脸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化，颧骨高高凸起，皮肤下青筋暴起，像有蚯蚓在爬行。
“你被骨箭上的毒感染了。”罗里克握紧刀柄，指腹因为用力而发白，“你正在变成……”
“闭嘴！”格森发出一声非人的咆哮，声音尖锐得像金属摩擦，猛地扑过来。罗里克没有躲闪，而是侧身避开他的利爪（指甲已经变得又黑又长），将剥皮刀狠狠刺进了他的心脏。这一次，刀刃没有遇到食腐鬣狗那种腐肉的滞涩感，却像是戳破了个装满血的皮囊，温热的液体喷涌而出，溅了罗里克一脸。
格森的身体僵住了，灰眼睛里的疯狂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解脱般的平静，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咳出一口血沫，倒在地上不动了。狼头吊坠从他脖颈滑落，滚到罗里克脚边，绿玛瑙眼睛在晨光里闪了闪，突然裂开道缝，流出黑色的粘液，像是融化的沥青，滴在地上腐蚀出一个个小坑。
罗里克用靴尖踢开那个吊坠，胃里一阵翻涌。他转过身剧烈地咳嗽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这是他第一次杀人，哪怕对方已经半魔化，手心的汗还是把刀柄浸得湿滑。他低头看着地上的尸体，格森的皮肤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像是被墨水浸染，头发根部冒出些黑色的硬毛，手指变得粗壮，指甲长成了弯钩状。罗里克突然注意到格森的右手——食指第二节的骨头明显凸了出来，形状怪异，和昨天那具白骨紧握石头的手骨一模一样。
难道他们都在找这块石头？这个念头让罗里克浑身发冷。
他蹲下身，用刀鞘拨开格森的行囊。里面的东西不多：一小卷干净的亚麻绷带（还包着些干燥的草药，闻着有股薄荷味）；一块打火石（旁边压着半截火绒，已经受潮）；还有半块硬奶酪（长了层绿霉，边缘还沾着点黑面包屑）。当他摸到个油布包时，手指顿了顿，解开绳结，里面是张羊皮地图，边缘已经磨损发黑，用炭笔标注着从驿站到崔斯特瑞姆的路线，沿途用红墨水画着十几个骷髅头，其中一个骷髅头旁边写着“沉沦魔营地（约8里）”，在距离废墟十里的地方，画着个简陋的十字，旁边写着“修道院”三个字。
“这是什么？”罗里克对着晨光辨认，地图边缘还有行用羽毛笔写的小字，墨迹已经发灰：“堕落的圣骑士在此祈祷，圣光已变为暗影。”
一阵风从拱门外吹进来，卷起地上的血沫，打在他的脸上，带着浓重的腥甜。罗里克抬头看向崔斯特瑞姆的方向，那里的天空始终笼罩着一层灰雾，即使在晴天也看不到太阳，像是一块巨大的裹尸布盖在大地上。他把地图折好塞进怀里，用格森的绷带草草包扎好肩膀（草药敷上去时疼得他龇牙咧嘴），又看了眼地上的尸体——格森的脸已经完全扭曲，变成了介于人与野兽之间的模样，皮肤像融化的蜡一样皱缩着。
罗里克转身离开驿站，没有回头。他知道用不了多久，这具尸体会彻底变成怪物，或许会袭击下一个路过的旅人，就像格森和他的同伴们遭遇的那样。这片土地就是这样，用死亡孕育着新的死亡。
荒原上的风又起了，这次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卷起地上的沙砾，打在脸上生疼。罗里克握紧怀里的石头，暖意从布料下渗出来，像是在回应他的心跳。他不知道前路有什么在等着，是会动的死人，还是堕落的圣骑士？但握着那卷地图的手心，已经开始冒汗，潮湿的羊皮贴着胸口，像是块冰凉的烙铁。
远处的地平线上，崔斯特瑞姆的轮廓越来越清晰，黑色的废墟在灰白色的天幕下像一头匍匐的巨兽，断壁残垣是它参差的牙齿，正张开血盆大口，等待着自投罗网的猎物。罗里克深吸一口气，将剥皮刀别回腰间，加快了脚步。他的影子被晨光拉得很长，歪歪扭扭地跟在身后，像是个沉默的预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