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如山巅的雪,化了又积。半年光景,在死寂的等待与日复一日的枯燥修炼中悄然滑过。练气二层的壁垒,如同冰雪下的冻土,在一次次灵力的冲刷下,松动感日益清晰。
山下的世界,却在无声中悄然变天。
喻肆的“陨落”,如同抽走了悬在七大洲修士头顶那柄无形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失去了这足以镇压一切牛鬼蛇神的绝对力量,那些被压抑已久的野心、宿怨、贪婪,如同解冻的毒蛇,开始悄然抬头,吐露信子。
七洲之间,那些维系了多年的微妙平衡被打破了。
边境摩擦增多,资源争夺加剧,昔日还能维持表面客套的宗门之间,关系陡然变得剑拔弩张。
暗流汹涌,一股山雨欲来的沉闷压抑感,即便是在这恍如山顶的孤寂竹屋中,也能通过偶尔下山采买的庆生带回来的只言片语感受到。
“落师父,”庆生将一小袋糙米和几棵冻得硬邦邦的青菜放在灶边,搓着冻得通红的手,压低声音,
“山下……不太平。恍如城里多了好些生面孔的修士,眼神都凶得很。听说西边青岚洲和东边赤焰洲因为一条新发现的灵石矿脉,差点打起来。还有人说……海龙洲那边,好像又有新的势力冒头了,乱糟糟的。”
我沉默地听着,目光落在窗外连绵的雪峰上。
高处不胜寒。
喻肆在时,这恍如山便是这乱世汪洋中唯一不动的礁石。
如今礁石沉寂,风浪自然四起。这些纷争,不过是那场毁灭之战后,权力真空必然引发的余震。
“知道了。”我淡淡应了一声,继续闭目凝神。
那些纷争离我很远,又似乎很近。
喻肆一日不醒,这恍如山便一日不得安宁。当外界的野心膨胀到顶点,觊觎的目光迟早会投向这座失去了守护神的灵山。
平静在一个雪霁初晴的午后被打破。
笃、笃、笃。
山门被轻轻叩响,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与风雪截然不同的温和。
庆生正在院中扫雪,闻声立刻警惕地握紧了手中的扫把,粗声粗气道:“谁?仙师不见客!请回吧!”
门外沉默了片刻。就在庆生以为人已离开时,一个平和、略显苍老的声音响起:“烦请小哥通传一声,故人李春盛,特来拜会落泉生姑娘。”
李春盛?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古井的石子,在我沉寂的心湖中激起一丝涟漪。
“落师父说了,谁也不见!”庆生毫不松口,语气生硬。
“小哥,”门外的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坚持,“我远道而来,确有要事,关乎……念安仙师。还望通融。”
提到喻肆,庆生犹豫了。他转头看向竹屋,我已然起身,走到了门边。
透过竹篱的缝隙,风雪中站着一位穿着打扮像是樵夫的人。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棉袍,头上戴着顶挡雪的斗笠,身形微微佝偻,看起来与山下那些为生计奔波的寻常老农无异,哪里还有半分桑榆洲三王子的气概。
“让他进来吧。”我隔着竹篱,开口道。
庆生这才不情不愿地拉开吱呀作响的竹门。
李春盛迈步走进小院,脚步踩在积雪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甫一进来,他便摘下斗笠,将身形挺拔起来。
目光先是落在院中那株被积雪压弯了枝头的老槐树上,继而缓缓扫过这片曾被战火洗礼、如今被白雪覆盖的土地,最后,深深地望向喻肆所在的那间竹屋。
他没有进屋,就在院中,对着那紧闭的房门,隔空深深地、郑重地拜了三拜。动作缓慢而虔诚,带着一种无言却沉重的哀思与敬意。
做完这一切,他才转向我,脸上露出一丝温和却难掩疲惫的笑意:“小仙师,别来无恙。”
“三王子。”我微微颔首,将他让进堂屋。庆生警惕地守在门口。
屋内简陋,只有一张方桌,几条竹凳。
李春盛坐下,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巴掌大小、材质非金非木的暗色盒子。盒子表面刻满了极其繁复、玄奥的符文,隐隐散发着微弱却坚韧的封印之力。
他将盒子轻轻放在桌上,推到我面前。
“此物,是念安仙师当年托付于我。”李春盛的声音低沉而平缓,像是在叙述一件久远的往事,“他言道,若有一日……他身陨道消,便让我将此物交予你。他……似乎早已预见今日。”
我的心猛地一沉,目光死死锁住那个不起眼的盒子。喻肆……他早就安排好了?连身后之事……
“小王应诺,一直将此物妥善保管。前些时日听闻恍如山变故,便知是践诺之时了。”
李春盛看着盒子,眼中流露出追忆之色,“念安仙师他……行事向来如此,看似淡漠,实则思虑深远。当年在桑榆洲……”
他顿了顿,似乎陷入了回忆,脸上浮现一丝感慨的笑意:“他应我所求,前往桑榆洲近海除妖时,甚至连剑都未拔。只是抬手,指尖凝聚了一点微光,就那么轻轻一划。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那不可一世的大妖,瞬间湮灭,连一丝灰烬都没留下。”
他摇了摇头,眼中是纯粹的叹服,“事后,他什么也没说,便继续前行了。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片落叶。”
他的讲述平静,却在我心中掀起惊涛骇浪。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喻肆。强大、从容、视大妖如蝼蚁。这与他平日在我面前展露的、需要耗费心力为我疗伤固本的形象,判若云泥。
莫非他从一开始在我面前就是伪装?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李春盛最后总结道,目光重新落回桌上的盒子,“看似冷漠疏离,却自有其担当与……难以言说的重负。这盒子里的东西,想必也是他深思熟虑后,认为必须交到你手中的。”
我心下了然,向他道了声谢,送走了李春盛。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茫茫雪径尽头,我才拿着那个冰冷的盒子,回到了喻肆的床边。
盒子入手沉重,封印的符文流转着微光,带着喻肆特有的、冰冷而强大的气息。
我盘膝坐下,将盒子置于膝上。指尖凝聚起一丝精纯的灵力,尝试着,小心翼翼地探向那繁复的封印。
就在我的灵力触及封印核心的刹那,盒子表面所有的符文骤然亮起,随即如同冰雪消融般,迅速褪去光芒,变得黯淡无光。
那坚韧的封印之力,竟如同认识我的气息一般,温顺地、无声地瓦解了。
如此轻易?轻易得让我心头一跳!
我屏住呼吸,轻轻打开了盒盖。
盒内空空荡荡。
只在盒底,静静地躺着一块东西。
那东西黯淡无光,边缘参差不齐,带着岁月侵蚀的痕迹,像一块最普通的废铁碎片。
佑生剑的碎片!
是另一块散落七洲的佑生剑碎片!
喻肆……他早就知道,他早就知道我在收集佑生剑的碎片。或许他早就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从一开始,就是算计。
这个认知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开我尘封的记忆与刻意忽略的疑团。
重生以来的点点滴滴,他那些看似巧合的庇护,那些严厉却精准的指引,那句“量力而行”背后深藏的忧虑,还有……轻易就修复了我断掉的经脉。
一切的一切,瞬间串联起来,指向一个让我浑身冰冷的答案。
他不仅知道我的身份,他甚至……可能从一开始,他就参与了我的重生。
这不是没可能,刚重生时我便想过,应该是有一个神用自己的神元为引,重聚我的神识,可天界的神屈指可数,没有哪个会背弃天道为我做这种事。
可是我忘了喻肆......他现在也是神,或者说,他早就是了。
我的指尖颤抖着,带着一种恐慌的心情,轻轻触碰向那块冰冷的碎片。
就在指尖与碎片接触的瞬间!
一股庞大、精纯、带着无上剑道意志的熟悉力量,如同决堤的洪流,毫无阻碍地涌入我的身体,瞬间冲开了我体内练气一层与二层之间那层薄薄的壁垒!
丹田气海剧烈震荡,一股远比之前凝练、磅礴数倍的灵力轰然生成,如同新生的江河,在拓宽坚韧的经脉中奔腾流转!
练气二层,水到渠成!
与此同时,识海深处,那片沉寂了太久太久的死寂星空,骤然被点亮。
我再次感受到了佑生的存在,只是他依旧沉睡着,虚弱无比。
巨大的力量涌入并未带来丝毫喜悦,反而像揭开了一个深不见底的谜团。
或许,我的每一步挣扎,每一次寻觅,甚至这具得以重生的躯壳……都在他的注视之下,更在他的筹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