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委大院那栋爬满枯藤的老楼,在冬日的暮色里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沉默而威严。
研究室的灯光早已亮起,惨白的光线透过蒙尘的玻璃窗,切割着窗外浓稠的夜色。
陈默坐在办公桌前,桌上摊开着几份需要整理的保密文件登记单,心思却像窗外被寒风卷起的落叶,飘忽不定。
新书记张武军那场如冰刀刮骨的讲话,言犹在耳。
“死都死不起”那五个字,烫在他心头最隐秘的角落。
抽屉里那份锁着的报告,在黑暗中无声地搏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他的神经。
他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的登记单,指尖划过冰冷的纸张,试图用这种机械的重复来压制内心的惊涛骇浪。
桌上的搪瓷茶杯里,茶水早已凉透,水面凝着一层薄薄的油膜。
叮铃铃~
尖锐的电话铃声,毫无预兆地撕裂了研究室的寂静。
声音之大,之急促,吓得正在核对文件的老赵猛地一抖,厚厚的老花镜差点滑落。
孙哲也从电脑屏幕前愕然抬头,脸上带着被打断思路的茫然。
陈默的心,像失控的鼓槌,疯狂地撞击着胸腔。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看向桌上那部红色的保密内线电话,它沉默着,不是它。
铃声来自那部,普通的白色座机。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咙口的紧窒感,伸手拿起话筒。
“喂,研究室。”他的声音努力保持着平稳,但尾音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陈默主任吗?”电话那头的声音异常严肃、急促,“我是张书记办公室的秘书小刘。”
“张书记让你立刻放下手头所有工作,马上到他办公室来一趟!立刻!马上!”
“咔嚓!”不等陈默有任何回应,电话那头已经干脆利落地挂断了。
忙音像尖锐的蜂鸣,持续不断地灌入陈默的耳中,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立刻!马上!”
这四个字,像四颗冰冷的子弹,精准地击中陈默紧绷的神经中枢。
老赵和孙哲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陈默,脸上则写满了“发生了什么大事?”的疑问。
张武军书记!
新书记上任伊始,千头万绪,怎么会突然紧急召见他这个刚刚履职不久的研究室主任兼保密局长?
而且语气如此急迫、不容置疑。
是工作出了重大疏漏?还是那份报告走漏了风声?
“陈主任?”老赵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打破了死寂。
“没事。”陈默放下话筒,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甚至带点踉跄。
他下意识地伸手,指尖碰到了办公桌最下方,那个带锁的抽屉冰冷的金属面板。
隔着薄薄的木板,他似乎能感受到里面那份纸张无声的灼热。
他强行移开目光,不敢再看那抽屉一眼。理了理身上那件半旧的夹克,试图抚平并不存在的褶皱,更像是在掩饰指尖的颤抖。
“赵老师,孙哲,你们继续。我去一趟张书记那儿。”
他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静,但苍白的脸色和眼底难以掩饰的惊悸,出卖了他内心的翻江倒海。
老赵和孙哲交换了一个忧心忡忡的眼神,都没再说话。
陈默拉开研究室的门。
走廊里冰冷的气息扑面而来,混杂着消毒水和纸张尘埃的味道,此刻却像带着倒刺的寒风,刮得他脸颊生疼。
灯光惨白,将他的影子,孤清地投射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砖上。
书记办公室所在的楼层,气氛更加凝重。
走廊里静得可怕,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几个办公室的门紧闭着,透出死寂。
偶尔有工作人员匆匆走过,也是目不斜视,脚步放得极轻,脸上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紧张。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陈默走到书记办公室外间。
秘书小刘正坐在办公桌后,神情异常严肃,眼神锐利如鹰。
看到陈默,他没有丝毫寒暄,只是抬手指了指里面紧闭的深棕色实木大门,压低声音,语速极快:
“陈主任,张书记在里面等你。进去吧。”
那扇门,厚重、深暗。
陈默深吸一口气,抬手,指关节在冰冷的门板上轻轻叩击了三下。
“笃、笃、笃。”
“进。”门内传来一个低沉、冷硬、辨识度极高的声音。
陈默拧动冰凉的黄铜门把手,推开了门。
一股混合着上好烟草、旧书卷和真皮家具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种沉稳而威严的压迫感。
办公室很大,光线却不算明亮。
巨大的办公桌对着门,上面堆满了文件。
背后是顶天立地的书柜,塞满了各种大部头著作。
张武军没有坐在办公桌后,而是背对着门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
他双手背在身后,身姿挺拔如松,像一杆插入地面的标枪,无声地散发着冷冽的气息。
听到开门声,张武军缓缓转过身。眼睛瞬间锁定了站在门口的陈默。
“张书记。”陈默强自镇定,微微躬身。
“嗯。”张武军应了一声。
没有多余的寒暄,没有请陈默坐下,而是直接迈开步子,走到宽大的办公桌旁。
他从桌上拿起一份文件。
那熟悉的A4纸,那首页上刺目的标题:《推动殡葬领域回归公益属性的思考》
署名:陈默
正是他锁在抽屉里的那份报告。此刻,它被张武军那只带着厚茧的手拿着,纸张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单薄,却又重如千钧。
雷明扬了扬手中的报告,开门见山:
“陈默同志,这份报告,是你写的?”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得陈默心脏疯狂擂鼓,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他感到一股巨大的眩晕袭来,脚下光洁的大理石地砖仿佛变成了流沙,让他站立不稳。
他下意识地将那只插在裤袋里的手,攥得更紧。
冰冷的黄铜钥匙硌着掌心,传来尖锐的刺痛,那是锁住抽屉、锁住这份报告的钥匙。
此刻却像一个无情的嘲讽,提醒着他那自以为安全的藏匿,是何等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