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我写的，张书记。”
他强迫自己抬起头，迎向张武军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睛。
那目光里没有想象中的震怒，没有冰冷的审判，反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和探究？
张武军没有说话。
他再次低头，目光如同扫描仪，快速而精准地掠过报告首页那几行触目惊心的文字。
“青石乡…张老汉…骨灰袋…自钉木盒…”
张武军的声音低沉，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咀嚼这份沉重，“钱部长拿给我看的时候…说实话，很震动。也很痛心！”
他绕过办公桌，走到陈默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你的报告。”
雷明扬了扬手中的文件，语气陡然变得异常郑重：
“数据详实，案例触目惊心！分析鞭辟入里，直指垄断、资本逐利、监管失效三大死穴！建议…更是刀刀见血！”
“强化政府责任，打破垄断，加大公益供给，严控资本…句句都打在要害上！尤其是那句‘让逝者安息，让生者慰藉，是文明社会的底线尊严’…说得好！”
这突如其来的毫不掩饰的肯定，像一束强光，猝不及防地刺破了陈默心中的惊惶迷雾。
他愣住了，大脑一片空白。
不是训斥，不是追责。
而是…赞赏？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张武军，看着对方眼中那毫不作伪的激赏，还隐隐闪烁着璞玉般的锐利光芒。
“陈默，你这份报告，不只是文笔好，调研深。”
“它体现的，是对民生疾苦的深切感知！是敢于直面沉疴积弊的勇气！是跳出条条框框、直指核心问题的洞察力！”
“这些，恰恰是当下我们推动改革、攻坚克难最需要的东西！”
他顿了顿，向前微微倾身，直视着陈默眼底深处：
“所以，我今天找你来，不是讨论这份报告本身。而是要告诉你一个决定。”
陈默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决定？
什么决定？
“县民政局局长老周，年龄到站，很快就要退二线了。这个位置，即将空缺！”
民政局局长！
那个管着低保、救助、社会福利，更管着殡葬这个巨大“火山口”的位子？
那个他报告里直指的，矛盾最尖锐，利益最盘根错节的…风暴中心！
“我和钱部长交换了意见，我们认为，你是扭转民政局面，推动殡葬改革回归公益的最佳人选！没有之一！”
最佳人选。
没有之一。
这八个字，在陈默脑海中反复炸响。
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旁边冰冷的椅背。
“张…张书记…我…我资历尚浅，经验不足…民政工作千头万绪，尤其是殡葬这块…水深浪急，牵涉面太广…”
“我…我怕担不起这么重的担子，辜负了您的信任…”
他语无伦次，试图用“资历浅”、“经验不足”这些最本能的理由来抵挡这扑面而来的压力和恐惧。
民政局长，这个位置，位高权重不假，但更是矛盾焦点，是无数双眼睛盯着，无数双手伸着的“绞肉机”。
他要面对的，不再是研究室里的数据和文稿，而是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是天豪集团那样的庞然大物，是隐藏在报告背后更可怕的存在。
他这份报告，已经捅了马蜂窝，现在却要让他直接坐到蜂窝上去？
“水深浪急？牵涉面广？”
张武军重复了一遍陈默的话，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绝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对“困难”的某种冷冽嘲讽。
“陈默，正因为水深浪急，牵涉面广，才需要敢下深水、敢碰硬骨头的人！”
“你在白云乡，面对张李两姓械斗一触即发，你怕了吗？你退缩了吗？没有！你站到中间去了！你把水渠修通了！”
“王秀英事件，尘封二十年，多少人绕着走？你怕了吗？你退缩了吗？没有！你钻档案堆里把真相翻出来了，你顶着压力给了她公道！”
他目光如炬，死死锁住陈默苍白的脸，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在陈默的灵魂上：
“这份报告。”他再次扬起手中的纸张，“就是你能力的证明！是你担当的证明！更是你良知的证明！”
“它告诉我，你陈默，不是那种只会在办公室里写漂亮文章的秀才！你有直面黑暗的勇气，有抽丝剥茧的韧性，更有为民请命的赤子之心！”
“这份心，这份胆，这份能力，现在不用在刀刃上，什么时候用？”
张武军的声音，在宽敞的办公室里回荡，带着一种振聋发聩的力量，也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期待：
“民政局长这个位置，不是让你去享福的！是让你去打仗的！是让你去啃最硬的骨头！”
“去端掉那些趴在老百姓‘死不起’痛苦上吸血的蛀虫！去把你这报告里的蓝图，变成现实！”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我张武军，不是来征求你意见的！我是告诉你组织的决定！”
“我看重的，就是你身上这股‘轴’劲儿，这股认准了理、九头牛都拉不回的劲儿！”
“殡葬这块硬骨头，必须啃下来！这个改革，必须破冰！这个局长，非你莫属！”
非你莫属！
这四个字，带着张书记斩钉截铁的决断，轰然砸落。将陈默试图挣扎、试图逃避的所有念头，砸得粉碎。
他本能地想拒绝，喉咙里却像被塞进了一块滚烫的烙铁，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额头上豆大的冷汗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地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民政局长。
这个远比白云乡长更凶险的火山口，这个他报告里剑指的核心战场…
就这样，以一种猝不及防、不容抗拒的方式，被张武军书记，这个钢铁般强硬的新掌舵人，以“非你莫属”的姿态，狠狠地推到了他的面前。
命运的十字路口，猝然降临。
前方，是充满挑战却也蕴含巨大机遇的改革战场。
身后，是他本能想要退缩的相对安全的“笔杆子”生涯。
而此刻，他已被强行推到了路口中央。
身后退路已断，唯有面对这扑面而来的惊涛骇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