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哒!
县委大院的最后一盏灯,熄灭的声音还在耳边。
陈默拖着灌了铅的双腿,爬上出租屋的水泥楼梯。
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涩响,格外刺耳。
门内泄出暖黄的光,带着家的气息,却未能驱散他心头的沉重。
“回来了?”林薇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带着一贯的温软。
她系着那条洗得发白的碎花围裙,正在灶台前忙碌。锅铲与铁锅碰撞的轻响,是这小小空间里最安稳的背景音。
“嗯。”陈默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发闷。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去洗手,而是走到逼仄的窗边,推开半扇。
林薇敏锐地捕捉到了丈夫不同寻常的沉默。
她关了灶火,转过身,目光在他僵直的背影上停留片刻。
“怎么了?…不顺利?”她擦着手,走近几步,带着油烟味的温热气息拂过陈默的耳畔。
陈默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凉意的空气,转过身,对上妻子清澈却充满探询的眼眸,喉结滚动了一下:“新来的张书记…要我当民政局长。”
“什么?”林薇手里擦手的毛巾,无声地滑落到地上。
“民政局长?”
她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轻颤,仿佛这四个字是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尖一缩。
小小的厨房里,空气骤然绷紧。
“是,钱副部长推荐了那份…那份殡葬报告,张书记很看重。他说,局长的位置马上空出来,他认为我是扭转局面、推动改革的最佳人选。”
他顿了顿,试图在妻子眼中寻找一丝认同,“他说…这是为民请命,责无旁贷。”
“为民请命?陈默!你知不知道民政那口井有多深?有多浑?”
林薇的声音陡然拔高,抓住他的胳膊,传递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焦灼。
“低保!那就是个无底洞!多少双眼睛盯着?多少双手想伸进去捞一把?关系保、人情保、死人保…哪一笔烂账后面没有盘根错节的势力?”
“你清理?你怎么清理?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还有殡葬!你那份报告写的是实情,可你只写了冰山一角!骨灰盒、墓地、寿衣、花圈…哪一样不是被他们层层盘剥?”
“那背后牵扯的是多大的利益?多大的网?‘天豪集团’…那是县里盘踞了多少年的地头蛇!”
“张宏远那个前任局长,现在是纪委副书记,他跟那些人能没点不清不楚?”
她一口气说完,声音因急促而显得有些嘶哑,脸颊也因激动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她松开手,踉跄着退后一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
“我爸的话…你忘了吗?‘当官要当副,当副不能当常务’。”
“常务副县长好歹还有县长书记挡在前面,可这民政局长…陈默,那是直接站在火山口上的位置啊!”
“那是要你一个人,去扛住整座山的重量,去捅一个深不见底、布满毒刺的马蜂窝!”
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涌上她的眼眶,在她倔强地昂起的脸上,无声滑落。
“你只看到张书记的信任,只看到那个‘为民请命’的大义…可你想过没有,万一…万一你扛不住呢?万一他们反扑呢?”
“你拿什么去挡?你的笔杆子?你在白云乡那点调解的功夫?挡不住的!他们会把你碾碎,骨头渣都不剩!”
林薇的话语,字字如冰锥,狠狠凿在陈默的心上。
他何尝不知其中的凶险?
民政这潭深水,他仅仅在边缘窥探了一角,就已感到彻骨的寒意。
如今,却要他纵身一跃,潜入最黑暗的漩涡中心。
他张了张嘴,想辩解,想安慰妻子,喉咙却像被滚烫的沙砾堵住。
看到她脸上清晰的泪痕,看到她眼底那份近乎绝望的担忧,那是比任何官场倾轧更让他心如刀绞的东西。
“我…我知道很难。我…我也怕。”
他低下头,不敢再看林薇的眼睛,目光落在自己微微颤抖的手上。
这双手,写过无数报告,调解过村民械斗,此刻却显得如此无力。
“或许…或许我可以再找张书记谈谈,就说我资历太浅,经验不足,实在难当大任。”
“或者,请周副书记帮忙转圜一下,还回研究室去?”
退缩的念头一旦滋生,便像藤蔓一样迅速缠绕住心脏。
民政局长?那根本就不是他陈默该待的位置。
平安、低调,做好一个副职,服务大局,才是他选择的道路,也是他对林薇的承诺。
他颓然地走到那张旧藤椅边,重重坐下,双手掩面,指缝间露出的下颌线条绷得死紧。
不知过了多久,林薇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
她抬手,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走到陈默面前,蹲下身,冰凉的手指轻轻覆上他掩面的手背。
陈默身体一僵,缓缓放下了手。
昏黄的灯光下,两人四目相对。
林薇的眼睛还红肿着,但那里面翻涌的恐惧和绝望,此刻却沉淀了下去,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取代。
她凝视着丈夫的眼睛,那里面除了疲惫和挣扎,还有一种东西,一种她无比熟悉却又在此刻感到陌生的东西。
那是一种被强行压抑下去,却依旧在灰烬里顽强闪烁的火星。
那是他在白云乡泥泞的田埂上,走访张李两姓村民时眼底的光。
是他在王秀英老人那间昏暗破败的小屋里,翻阅尘封档案,寻找公道时眼底的光。
是他在殡仪馆外,看着那位因买不起墓地而抱着老伴骨灰盒茫然无助的老农时,那攥紧拳头,紧抿嘴唇下,眼底深藏的愤怒与痛楚的光。
那份报告,那份被他锁进抽屉却依旧灼烧着良知的报告。
那份引来了张书记瞩目,也即将把他推向风口浪尖的报告…
那份报告的灵魂,此刻就在他的眼底挣扎着,试图冲破“避让”哲学构筑的堤坝。
“陈默。”林薇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看着我。”
陈默依言,目光与她紧紧交缠。
“你告诉我,刚才…张书记跟你说起那些‘死不起’的老百姓,说起那些被资本啃噬的民生,说起那份报告…说起要你去做那个‘扭转局面’的人时…”
“你这里,”她冰凉的手指,轻轻点在他的左胸口,“有没有…有没有那么一瞬间,是滚烫的?”
“有没有一个声音在喊,说‘该做点什么’,说‘就是该我去’?”
陈默的身体,猛地一震,仿佛一道无形的电流贯穿全身,无法回避妻子洞悉一切的目光。
书记锐利的眼神,那份被高度赞赏的报告,那句“扭转局面”、“责无旁贷”…
当时那股瞬间冲上头顶的热血,那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应承,那被“避让”本能强行压下的悸动…
此刻被林薇精准地赤裸裸地剖开,暴露在灯光下。
他无法否认。
他喉头哽咽,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化作一个沉重而无声的点头。
林薇看着他点头,看着他眼底重新燃起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火焰,泪水再次无声滑落。
这一次,泪水洗刷掉的不再仅仅是恐惧,还有某种必须割舍的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