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言的,是分管农业的县委常委。
他抬起头,目光坦然地迎向张武军。
“民政乱象,尤其是低保、殡葬这些关乎民生底线的领域,确实到了非下猛药不可的时候。”
“陈默同志的报告和他在白云乡的表现,证明他有这份担当和锐气。我愿意支持组织部的提名。”
“我也同意。”
紧接着,武装部政委也投了赞成票,“军队讲担当,地方工作也一样。关键时刻,就需要敢于冲锋陷阵的干部!”
“同意。”
“同意。”
……
如同冰层被凿开第一道裂缝,随后便是连锁的崩塌。
在张武军那强大的意志面前,尤其是在他直接点破低保乱象、将“不作为”等同于更大政治风险的严厉质问下。
几位原本犹豫或倾向“稳妥”的常委,也陆续艰难地举起了手。
向勇的脸色,由铁青转为灰白,他放在桌下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
他几次想开口,但看到张武军那磐石般不可撼动的眼神,以及周围迅速倒向赞成票的形势,喉结剧烈滚动了几下,终究没有发出声音。
他知道,此刻再强行反对,非但无济于事,反而会将自己置于更不利的境地。
周正的目光,在张武军和向勇之间逡巡片刻,最终落在自己举起的手上。
他沉重地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丝复杂的喟叹:“…同意。”
这两个字出口,仿佛耗尽了极大的力气。
他支持了陈默,但眉宇间的忧色更深了。这不仅仅是对陈默能力的担忧,更是对他即将踏入的那个巨大漩涡的深深忧虑。
“好。”张武军的目光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组织部长郑国强身上。
“组织部提名陈默同志任县民政局局长,常委会表决通过。请组织部按程序办理后续事宜,尽快宣布任命。”
尘埃落定。
常委们陆续起身离席,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向勇第一个快步走出会议室,背影僵硬,步履匆匆,没有与任何人眼神交流。
周正有意放慢了脚步,在走廊拐角处,轻轻拍了拍随陈默的肩膀。
他的动作很轻,但陈默却感觉肩头猛地一沉。
“小陈啊,任命通过了,张书记…力排众议。”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民政这口井,深不见底,下面全是盘踞多年的老树根,缠得死紧,还带着毒刺。”
“你…要万分小心!每一步,都要踩实了看准了。记住,有时候,退一步,不是懦弱,是为了积蓄力量,看清方向。”
“有事…随时来找我。”
陈默看着周正眼中那份沉甸甸的忧虑,心口像被塞进了一块冰冷的石头。
他喉头干涩,只能用力地点了点头:“谢谢周书记,我…记住了。”
周正没再说什么,只是又重重地拍了他两下肩膀,然后转身,步履略显蹒跚地消失在走廊尽头。
陈默独自站在空荡的走廊里。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左胸心脏的位置。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妻子林薇冰凉手指点过时的触感,以及她那句含着泪、带着血的决绝支持:
“如果是为了你心里烧着的这把火…我支持你!”
民政局长。
他终于还是被推上了这个位置。
这个他本能抗拒、林薇忧心如焚、连老领导周正都视为龙潭虎穴的位置。
任命通过了。
但陈默知道,这仅仅是一张踏入战场的通行证。
前方,是深不见底的浑水,是盘踞多年的毒蛇猛兽,是无数双或期待、或嫉妒、或仇恨的眼睛。
真正的战斗,那场注定惨烈、牵扯着无数利益和黑暗的战役,才刚刚拉开帷幕。
吱呀——
终究到了告别的时候。
研究室,这个他待了不算长,却犹如避风港般的地方,此刻也像是裹着淡淡的离愁。
办公桌依旧整洁,文件分门别类码放齐整,钢笔端正地躺在墨水瓶旁。
一切都如他昨日离开时一样,却又处处透着一种物是人非的疏离感。
墙角那个墨绿色的铁皮保密柜上,柜门紧闭。柜顶,那盆林薇送他的绿萝,藤蔓依旧青翠,生机勃勃地垂挂下来。
这柜子,这绿萝,连同这间不足十平米的小屋,曾是他远离基层纷扰、埋首纸堆、冷眼旁观的堡垒。
而如今,堡垒的主人,要主动走向最喧嚣的战场了。
“陈主任。”老赵站在那儿,手里捧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
他身后,跟着年轻科员小孙,眼神里交织着不舍与一种近乎崇拜的亮光。
“老赵,小孙。”陈默转过身,努力想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却发现嘴角异常僵硬。
老赵没说话,只是沉默地走进来,将那文件袋郑重地放在陈默的办公桌上。文件袋封口贴着醒目的红色“机密”标签,封条完好无损。
“这是您最后经手的那份密级材料,清点无误,接收人签了字,归档流程也走完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墨绿色的保密柜,“柜子…下午会有人来更换密码锁芯。钥匙,您交给我就行。”
老赵接过钥匙,紧紧攥在手心,盯着陈默,嘴唇翕动了几下,才艰难地吐出几个字:“陈主任…不,陈局长了。”
“民政那边…水浑,风大。”他的眼神里没有祝福,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忧虑。
“您…千万保重。有些事…该忍时,得忍。清水衙门养不出斩蛟的胆,可那浑水里…毒蛇猛兽,盘踞得久了,牙更毒。”
这近乎直白的警告,从一个素来谨言慎行,口风比铁锁还严的老保密口中说出,分量之重,让陈默心头猛地一沉。
他读懂了老赵眼中那份近乎长辈的焦灼,用力点了点头,喉咙发紧:“老赵,谢谢。这些年,辛苦你了。”
老赵没再说什么,只是深深看了陈默一眼,转身拉着还有些发愣的小孙,脚步沉重地离开了办公室。
办公室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陈默一人,以及窗外枝叶摇晃的沙沙声。
他走到保密柜前,伸出手,粗糙的指尖缓缓拂过冰冷光滑的柜门表面。
这柜子,曾是他的职责,也是他的盾牌。
如今,盾牌卸下了。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回到办公桌前,目光落在中间那个带锁的抽屉上。
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
他掏出另一把更小的钥匙,这是属于他自己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