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哒。
锁舌弹开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陈默缓缓拉开抽屉。
里面没有文件,只有一份用牛皮纸仔细包裹的报告。
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拿出来,放在桌面上,解开缠绕的细绳。
牛皮纸褪去,露出了那份改变了他命运轨迹的文稿,《推动殡葬领域回归公益属性的思考》。
这份报告,曾是他良知燃烧的灰烬,是他面对黑暗却无力抗争的证明。
他选择了“避让”,将它尘封。
却未曾想,正是这份“避让”的证明,被钱副部长偶然发现,被张书记视若珍宝,最终成为将他推上民政局长这个火山口的导火索。
命运的反讽,莫过于此。
“陈主任!”一个清脆却带着哽咽的声音,打破了办公室的沉寂。
研究室的小吴,一个刚参加工作的姑娘,眼圈红红地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个一次性纸杯,里面冒着热气。
“陈主任…我们…我们几个凑钱买了点水果…还有…泡了茶…”
她说着,眼泪就扑簌簌掉了下来,慌忙低下头。
随着她的话语,门口又探出几张熟悉的面孔。
综合科的笔杆子老李,平日沉默寡言,此刻也站在门外,手里拎着一袋苹果和橘子。
负责资料汇编的小张,还有几个平时交流不多的年轻科员,都默默站在走廊里,眼神复杂地望着他。
没有欢呼,没有客套的恭喜,只有一种沉甸甸的送别氛围。
在这相对超脱、甚至有些边缘的研究室,陈默的严谨、务实和不争,反而赢得了这些“书呆子”们真诚的敬重。
“小吴,别哭。”陈默心头一暖,鼻尖也有些发酸,“谢谢大家。”
他走到门口,从小吴微微颤抖的手中接过那杯热茶。
廉价的茶叶梗,在热水里沉沉浮浮,散发着一股朴素却温暖的香气。
“陈主任。”老李往前迈了一步,声音低沉却诚恳,“您去民政局…是好事。那里更需要您这样的干部。我们…都看了您写的东西。”
他没有明说是什么,但目光却扫过陈默放在桌上的那份殡葬报告,“有分量!有良心!就是…”
他顿住了,似乎不知该如何措辞,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就是那地方,水太浑了…您…多保重。”
“是啊陈主任。”小吴抹着眼泪,“以后…以后没人给我们改材料改得那么细了…也没人帮我们挡那些没用的调研任务了…”
她孩子气的话语,却道出了最真实的不舍。
小孙不知何时也回来了,挤在人群中,年轻的眼睛亮得惊人。
他忽然鼓起勇气,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陈局长!您…您一定行的!像您在报告里写的那样,把那些不该赚的钱,都还回去!让那些‘死不起’的老百姓,能安心!”
他涨红了脸,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理想主义光芒,像一道微弱的火苗,试图穿透离别的阴云。
这份毫不掩饰的信任和期待,像一根无形的针,轻轻刺在陈默心口最柔软的地方,也点燃了他心底那簇微弱的火苗。
他端着那杯温热的茶水,看着眼前这些单纯、热忱,甚至带着点“不合时宜”的书卷气的同事们。
在县委大院这个庞大而精密的权力机器里,他们或许渺小,或许边缘,但此刻,他们的信任却是如此纯粹而沉重。
“谢谢。”陈默举起手中的纸杯,“谢谢大家。这杯茶,我记住了。”
他喝了一口,温热微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奇异的暖流。
“研究室很好,安静,干净。但民政…那里有声音,是老百姓哭的声音,骂的声音,也是…需要我们回答的声音。”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坚定,“我去了,尽力去听,去答。”
简单的告别仪式,没有酒,没有宴席,只有一杯清茶,几样水果,和几句发自肺腑的叮嘱。
同事们帮他把不多的私人物品,几本书,一个用了多年的搪瓷杯,还有那盆绿萝——装进一个不大的纸箱里。
小孙抢着抱起纸箱,执意要送他下楼。
抱着纸箱走出研究室的门,陈默最后回望了一眼。
下楼梯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他掏出来,是林薇的短信,只有简短的一句话:“鸡汤炖上了,等你回家。”
短短七个字,像一块温热的炭火,熨平了他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
家。那个简陋却温暖的出租屋,那碗冒着热气的鸡汤,那个为他担惊受怕却又最终选择与他并肩的妻子。
那是他搏击风浪的港湾,也是他绝不能沉没的理由。
走出县委大院西侧小楼的门洞,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小孙抱着纸箱,默默地跟在旁边。
“陈局长,车…在那边。”小孙指了指大院门口停着的一辆半旧的黑色桑塔纳。
那是民政局派来接他的车,一个表情有些拘谨的年轻司机,已经站在车旁等候。
“谢谢,小孙,就送到这儿吧。”陈默接过纸箱。
纸箱不重,但抱在怀里,却感觉异常沉重。
“陈局长…”小孙欲言又止,年轻的脸上满是挣扎,最后像是下定了决心,飞快地低声说了一句:
“您…您如果需要人手查什么资料,跑跑腿…我…我有空!我保证嘴严!”
说完,他不敢看陈默的眼睛,飞快地转身跑回了小楼。
陈默看着小孙仓促离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这年轻人身上,那股未被磨灭的锐气和理想,像一道微弱却倔强的光。
或许,在这看似铁板一块的浑水里,并非全是黑暗?
他抱着纸箱,走向那辆等待他的黑色桑塔纳,司机恭敬地为他拉开车门。
坐进后座,纸箱放在脚边。
他最后看了一眼县委大院西楼那爬满常青藤的墙壁,在午后的阳光下,那绿色显得生机勃勃,却又带着一种与世隔绝的宁静。
车子缓缓启动,驶离了这片他熟悉的“净土”,汇入县城街道的车流和人潮。
车窗外,是充满烟火气的市井景象:小贩的叫卖声,自行车的铃铛声,店铺里飘出的饭菜香…这是他要守护的、最真实的人间。
然而,当车子拐过一个弯,民政局那栋略显陈旧的灰色大楼轮廓,在远处逐渐清晰起来时,一种无形的压力也随之扑面而来。
那栋楼里。
有即将面对的心思各异的下属,有盘踞多年枝繁叶茂的利益网络,有“天豪集团”隐藏在幕后的獠牙……
更有无数双在低保、救助、殡葬等民生疾苦中挣扎、期待、或绝望的眼睛。
怀中的纸箱里,那盆绿萝的藤蔓,随着车子的颠簸轻轻摇曳。
翠绿的叶片在透过车窗的阳光下,努力伸展着生命的脉络。
而那份躺在他公文包最里层,用牛皮纸包裹的殡葬报告,却像一块沉默的烙铁,紧贴着他的心跳,散发着无声的热度与重量。
告别了宁静的书斋,孤舟已离岸。
车子,在民政局大楼门前停下。
陈默深吸一口气,推开了车门,脚踩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
这一步,再无回头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