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没完没了,敲打着卯林镇交警队那扇蒙着厚厚水汽的窗户,也敲打在毛明的心上,沉闷而冰冷。那份关于王根生“意外”死亡的报告,最终签上了他的名字。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像钝刀子割肉。毛明两个字,签得有些歪斜,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花白的头发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更加刺眼。脑子里嗡嗡作响,像塞满了湿透的棉花,又沉又闷。那句“那人老大不小了,死了就死了吧”,像根烧红的铁钎,在他疲惫的神经上来回戳刺。是解脱?是自嘲?还是被这操蛋现实磨平棱角后渗出的、冰冷的毒液?他自己也分不清了。
敲门声响起,很轻。技术队的老张探进半个身子,脸上带着熬夜的油光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愠怒。他手里拿着几张刚打印出来的、还带着热乎气的照片和一份简短的补充说明。
“毛局,”老张的声音压着火星子,把东西放在桌上,“高速养护那边刚给的反馈。那段积水,K17+300附近,排水沟去年就报修过两次!堵塞严重!还有边上堆的那些施工回填土,根本就没压实,一下雨全冲路上了!这他妈是‘意外’?这他妈是人祸!”
照片拍得很清晰:堵塞的排水沟口,淤泥和垃圾几乎堵死;旁边松散的土方被雨水冲刷出狰狞的沟壑,泥浆直接漫灌到路面上。这些冰冷的证据,像一个个响亮的耳光,抽在刚刚签发的“意外”报告上。
毛明没睁眼,只是从鼻腔里重重“嗯”了一声,像头受伤的野兽发出的低吼。
老张看着毛明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火气更盛,拳头捏得嘎嘣响:“还有!我们按程序,把那段前后几小时经过的车辆信息筛了筛!大海捞针是捞不到溅水那辆,但筛出来三辆有超速记录的!其中一辆黑色SUV,卡口拍到他通过积水区时,时速至少一百一!这种天气!这种路况!这不是找死吗?这种人渣……”
“行了!”毛明猛地睁开眼,打断他,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刺向老张,“超速?证据呢?卡口拍清了?能证明他溅起的水花正好掀翻了王根生?还是能证明他看见人倒了故意逃逸?嗯?”
老张被噎住了,脸涨得通红:“可是……”
“没什么可是!”毛明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甚至有些粗暴,“程序就是程序!证据链呢?!闭环呢?!靠你猜?靠我猜?!定他交通肇事?拿什么定?!家属闹起来,法院那边通不过,打回来,最后不还是悬案?!折腾一圈,除了给队里、给上面添堵,给那孤儿寡母一个永远够不着的念想,还能有什么?!”
他喘了口气,胸膛起伏,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近乎冷酷的清醒:“老张,干了大半辈子了,这点道理还不明白?有些线,不能碰!碰了,害人害己!揪着不放?揪给谁看?揪到最后,把自己搭进去,把整个队拖下水,值吗?”他指了指桌上那份签好的报告,“意外!就是意外!板上钉钉的意外!翻不了!也不能翻!”
老张看着毛明那双布满血丝、却透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执拗的眼睛,看着桌上那份刺眼的“意外”报告,又想起高速路肩泥水里那抹冰冷的蓝色。他嘴唇哆嗦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重重地、带着一股悲愤地叹了口气,转身摔门而去。门板撞在门框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震得窗棂上的雨水都抖落几滴。
毛明像被抽空了力气,重新瘫回椅子上。办公室里死寂一片,只有窗外单调的、永无止境的雨声。那声摔门的巨响似乎还在耳边回荡。他烦躁地抓过烟盒,里面空了。他狠狠地把空烟盒捏成一团,砸在墙角。
门又开了。是陈恄,带着一身室外的湿冷气。他手里拿着几张表格,脸色有些复杂。
“毛局,”陈恄把表格放在桌上,声音干涩,“家属那边……按您的意思,安抚了。困难补助申请……填好了,需要您签个字。”他顿了顿,补充道,“签了字,财务那边就能走流程,钱……能快点到。”
毛明的目光落在表格上。“申请人:张桂花(王根生之妻)”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眼皮一跳。他仿佛又看到接待室里那张被泪水冲刷得沟壑纵横、只剩下绝望的脸。
他拿起笔。笔尖悬在“审核意见”那一栏上方,微微颤抖。签下去,就是最后一道程序。签下去,王根生的名字,就彻底被钉死在那冰冷的“意外”二字上。签下去,那辆消失在雨幕中的黑色SUV,就真的如烟消散了。签下去,他毛明,就亲手给这桩憋屈事盖上了棺材板。
窗外的雨声更大了,哗啦啦地砸在屋顶,像无数人在头顶恸哭。
毛明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像是从肺腑最深处、带着铁锈和冰碴子硬抽上来的。他手腕一沉,笔尖落下。没有犹豫,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力透纸背,最后一笔几乎划破了纸张。
签完,他把笔一扔,像甩掉什么脏东西。身体重重靠回椅背,闭上了眼睛。眼前一片漆黑,只有耳朵里,那瓢泼的雨声,仿佛变成了高速路上无数车轮碾过积水时,永不停歇的、轰鸣的噪音。还有那浑浊的、致命的浪墙,裹挟着王根生惊恐的呼喊,劈头盖脸地砸过来,冰冷刺骨,无法呼吸。
陈恄拿起签好字的表格,看着毛明紧闭双眼、眉头深锁、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的脸。他没说话,只是默默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办公室里只剩下毛明一个人。他依旧闭着眼,靠在椅子上。桌上那份“意外”报告,和那份签了字的补助申请表,并排放在一起,在惨白的灯光下,像一对沉默而讽刺的墓碑。窗外的雨,还在疯狂地下着,冲刷着卯林镇,冲刷着那条吞噬了生命又被雨水暂时“洗净”的高速路。雨水顺着模糊的窗玻璃蜿蜒流下,像一道道止不住的泪痕。
毛明放在扶手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着。那场冰冷的大雨,和车轮碾过积水时那令人心悸的轰鸣,在他紧闭的黑暗世界里,反复回响,永无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