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林镇交警队那间永远弥漫着烟味和廉价茶叶味的办公室里，毛明正对着电脑屏幕上闪烁的“卯林路况”投诉专栏里新增的几十条骂娘信息，太阳穴突突直跳。窗外，卯水桥西延线那片刚被他和高华民用鞭子抽着刘胖子整改过的路段，抽水机还在轰鸣，沙袋警示牌刚立起来没两天，空气里还飘着没散尽的土腥味。

陈恄风风火火地撞开门，手机屏幕几乎怼到毛明眼前，声音都变了调：“毛局！快看！小红书上！炸了！”

毛明皱着眉，眯起老花眼看向那小小的屏幕。一个醒目的标题跳出来：

“家人们谁懂啊？今年回家差点被‘浪’拍死在卯林那条破路上！[抓狂][抓狂][抓狂]”

下面配着一段情绪激昂的文字：

“……真的栓Q！就卯林镇往邻县那条破路！路政修的什么玩意儿？三个大水坑连成片，最深那个都能养鱼了！[再见] 关键来了个没浮木（素质）的司机，开个破SUV，经过那水潭子的时候，油门焊死在地板上一样！连TM减速都不带减的！[怒] 你要知道就那条破路，积水那么深，别说他开多快，你就是10码爬过去，那轮子都能给你掀起来一米高的‘浪花’好吗？！[微笑] 好家伙，那黄泥汤子跟海啸似的，劈头盖脸就给我糊挡风玻璃上了！瞬间眼前一片黄！啥也看不见！[恐惧] 要不是老娘死死把住方向盘，一脚闷死刹车，今天这帖子就得是我家亲戚发了！[流泪] 就这破路，这素质，真是绝绝子！[吐]”

帖子下面，评论已经堆了几百楼。有跟着骂路政的，有吐槽司机素质的，有分享类似经历的，一片乌烟瘴气。直到一条被顶到热评第一的回复跳出来，像滴进滚油里的冰水，瞬间炸了锅：

“集美，下次遇到这种没浮木的，听我的！别怂！它要是溅你一脸水还不减速，你直接油门踩到底，加速往它车屁股上撞！[酷] 撞完你就看它跑不跑！它要是敢跑，妥妥的肇事逃逸！它要是不跑？更好！直接报警！警察来了你就说：‘警察蜀黍，我在路上正常行驶得好好的，它车溅起的水花突然糊我一脸，我啥也看不见了，一慌，方向没把住，不小心就怼上去了！’[可怜] 记住！重点强调‘水花糊脸’、‘视线遮挡’、‘惊慌失措’、‘不小心’！这波操作，责任全是它的！稳赚不赔！[耶][耶]

这条评论下面，跟了一长串：

“卧槽！姐妹牛逼！思路打开了！”

“学到了学到了！下次就这么干！看谁还敢溅我！”

“哈哈哈，这招绝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支持！对这种没素质的就该狠一点！”

也有零星的质疑：

“这…不好吧？故意撞车？”

“楼上圣母？它溅你一脸泥的时候想过你好不好吗？”

“支持楼主！就该给这些溅水党一点教训！”

毛明的脸色，从看到帖子时的铁青，到看到那条热评时，已经彻底黑成了锅底。他放在鼠标上的手，指关节捏得嘎嘣作响，手背上青筋虬结。办公室里死寂一片，只有电脑风扇嗡嗡的低鸣，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卯水桥方向施工机械的噪音。

“砰！”毛明一拳狠狠砸在桌面上！桌上的笔筒、文件、搪瓷缸子都跳了起来，茶水泼了一桌！

“放他娘的狗臭屁！！！”毛明的怒吼像炸雷，震得房梁上的灰都簌簌往下掉，“加速撞上去？！教唆犯罪？！还他妈‘不小心’？！这帮键盘侠！脑子被驴踢了还是被门夹了？！嫌路上死的人不够多是吧？！”

陈恄被他吼得一哆嗦，手机差点掉地上，赶紧说：“毛局，消消气！这帮人就是网上口嗨……”

“口嗨？！”毛明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刮地发出刺耳的尖叫。他指着电脑屏幕，手指因为愤怒而剧烈颤抖，“这他妈是口嗨？！这是赤裸裸的教唆！是煽动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你看看这回复！这点赞！多少傻了吧唧的真信了？！真照着做了怎么办？！卯林这条路现在什么鬼样子你不知道？！水坑！抢道！车挤车！真要有人信了这鬼话，一脚油门撞上去，那就是连环车祸！那就是人命！！”

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眼睛血红地瞪着陈恄：“查！给我立刻查！这个发帖的！尤其是这个发评论教唆撞车的！IP！身份！给我挖出来！立刻！马上！这种毒瘤，必须掐死在萌芽里！不能让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更不能让这种歪风邪气，借着咱们这条破路的由头，蔓延开来！”

“是！”陈恄被毛明的气势镇住，立刻应声，抓起电话就吼：“技术队！老张！别鼓捣你那破电脑了！立刻！上小红书！搜卯林水坑那个热帖！重点查热评第一那个教唆撞车的！IP！实名！祖宗十八代都给我扒出来！快！！”

技术队的灯瞬间亮得刺眼，键盘敲击声噼里啪啦响成一片。

毛明烦躁地在狭小的办公室里踱步，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暴怒雄狮。沾着泥点的警靴踩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沉重而焦躁的回响。他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户。深秋冰冷的、带着泥土和未散尽烟尘气息的风灌进来，吹乱了他花白刺硬的头发，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怒火和那沉甸甸的后怕。

高华民拄着拐杖，拖着那条依旧僵硬的腿，无声地挪到毛明身边。他目光沉沉地看向窗外卯水桥的方向，那边工地的灯光在夜色里像几团模糊的鬼火。他沉默了几秒，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浸透了疲惫和冰冷的穿透力：

“网上的口水，比烂泥坑里的水还脏，还毒。”他顿了顿，拐杖头无意识地敲了敲地面，“堵嘴，容易。堵不住人心里的邪火，更堵不住……那条路上的坑。”

毛明身体猛地一僵，像被高华民的话刺中了要害。他霍然转身，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高华民：“老高！你什么意思？难道放任这种教唆杀人的屁话在网上流传？！”

“没说不查。”高华民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毛明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上，“查，要快，要狠。该封号封号，该传唤传唤。但，”他拐杖指向卯水桥的方向，语气加重，“根子，在那条路上。水坑不填平，警示不到位，路权分不清，今天有人教唆撞车，明天就有人真敢撞！堵住一个键盘侠的嘴容易，堵不住千万个被泥水糊过脸的司机的怨气！”

毛明像是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满腔的怒火被硬生生噎住，只剩下嘶嘶作响的白烟。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高华民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映出的全是冰冷的现实——王根生倒在泥水里的蓝色雨衣，自己那条差点废掉的腿，还有眼前电脑屏幕上，那条被无数人点赞的、充满戾气的“维权攻略”。

就在这时，陈恄猛地推门进来，脸上带着一丝抓到猎物的兴奋和凝重：“毛局！老高！查到了！发那个教唆撞车评论的账号，IP地址就在咱们市！注册手机号关联的身份信息也调出来了！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年轻！叫赵小波！刚拿驾照不到半年！他名下还真有辆黑色SUV！技术队还顺藤摸瓜，发现这孙子前几天在另一个论坛发帖，炫耀自己下雨天开快车溅路人一身水‘贼爽’！妈的，就是个人渣！”

毛明眼中寒光暴涨：“赵小波？黑色SUV？好！很好！陈恄！立刻！带人！给我‘请’这位赵小波先生回来喝茶！连夜审！我倒要看看，是网上的键盘硬，还是老子的审讯室硬！”

“是！”陈恄领命，转身就走，带起一阵风。

毛明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吸得肺叶子都疼。他看向高华民，高华民也正看着他。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没有言语，却都读懂了对方眼中的意思。

“老高，”毛明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劲，“网上的毒瘤，老子来掐！那条破路上的坑……”他猛地抓起桌上的座机电话，手指用力地戳着按键，拨通了路政负责人的号码，声音陡然拔高，恢复了那种雷霆万钧的咆哮：

“我毛明！卯水桥西延线！右边那四条车道的水坑！尤其是那个覆盖两车道的浅水潭！老子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明天天亮之前！必须给老子弄干！铺上碎石垫平！排水沟给老子连夜疏通！再让老子看到一点积水，看到一辆车溅起水花，老子就把你路政办公室的饮水机管子接到路上去！听见没有？！办不到？办不到现在就给老子卷铺盖滚蛋！！”

电话那头传来唯唯诺诺、带着惊恐的应承声。

毛明砰地摔了电话，胸口还在起伏。他走到窗边，和高华民并肩站着，望向卯水桥方向那片在夜色中依旧灯火通明、机器轰鸣的工地。冰冷的夜风灌进来，带着工地的喧嚣和一种近乎惨烈的、与时间赛跑的味道。

网上那个叫赵小波的键盘侠，即将迎来他人生中最“深刻”的一堂交通法规课。而卯林镇外那条吞噬了王根生、困住了高华民、激起了无数民怨的“夺命水路”，也正在无数沙袋、碎石、抽水机的轰鸣和毛明狂暴的咆哮声中，被以一种近乎蛮横的方式，一寸寸地从泥潭里往外硬拔。

夜色深沉。小红书上那个煽动性的热评，在技术队的操作下，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账号被封禁。但关于卯林那条破路和司机素质的争吵，却像地下的暗流，在无数个类似的帖子和群里，更加汹涌地发酵着。而卯水桥畔，推土机巨大的轰鸣声，正碾过最后一片浑浊的水坑，卷起漫天泥浆，像一场沉默而暴烈的献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