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民政局的三楼,陈默坐在那张残留着前任气息的皮椅上。
面前摊开的,是办公室主任老赵一早送来的几大本资料。
《绿水县民政工作概况》、《历年工作总结汇编》、《社会救助政策文件选编》、《殡葬管理条例实施细则》、《基层政权建设规范》……
厚重的册子,纸张边缘微微卷曲,散发着油墨和灰尘混合的陈旧气味。
每一页,都像是凝固的时间,记录着这个庞大机构过往的轨迹,也像是厚重的迷雾,遮蔽着他急需看清的当下真相。
陈默的指尖,划过冰冷的纸页。
那些关于低保审批流程的规范条文,字字清晰,逻辑严密,完美得如同教科书。
然而,老赵那句沉重的“树大根深…有些根,烂了”,刺穿着纸面上这层完美的表象。
他需要钥匙,一把能撬开这完美表象,触及真实脉络的钥匙。
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陈默拨通了老赵的号码:
“赵主任,麻烦把局机关所有在编人员,以及各乡镇(街道)民政办主任、主要业务骨干的人事档案调过来,我需要熟悉一下队伍情况。”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老赵的声音才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滞:“好的,陈局。我马上去档案室调取。”
声音里没有了昨日的殷勤,只剩下一种公事公办的平稳。
笃笃笃。
敲门声响起。
“进。”
门开了,进来的却不是老赵,而是副局长钱卫东。
他脸上依旧挂着那副热情洋溢的笑容,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步履轻快。
“陈局!忙着呢?”钱卫东不等招呼,便熟稔地走到办公桌前,将文件夹放在陈默面前摊开的政策汇编上。
“打扰您几分钟?关于咱们局今年‘送温暖、献爱心’春节慰问活动的初步方案,您过过目?”
“往年都是这么搞的,反响不错,今年想听听您的指示,看有没有需要调整创新的地方?”
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撑在桌沿,笑容热情,眼神却带着一种审视,仿佛在评估陈默对这类“锦上添花”工作的兴趣程度。
陈默瞥了一眼那制作精美、条目清晰的慰问方案。
米面油、慰问金发放名单、领导走访路线图……一应俱全,形式完备。
“钱局长辛苦了。”陈默没有翻开文件夹,语气平淡,“方案先放这儿。”
“我刚来,更想先了解一些基础情况。比如,全县低保对象的动态管理机制运行得如何?边缘困难群体的摸底排查有没有最新数据?”
他把话题,不着痕迹地引向了那个看似“平稳运行”的雷区。
钱卫东脸上的笑容,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甚至更灿烂了几分:“哎呀,陈局长真是务实!一上来就抓关键!”
“低保这块儿是赵学民副局长分管,他可是老民政了,业务精熟,原则性强!”
“动态管理机制?有!非常健全!县乡村三级核查,定期复核,该进的进,该出的出!”
“边缘困难群体?摸排工作也一直在做,数据都在救助科存着呢!您放心,有赵局长在,这块工作绝对出不了岔子!”
他拍着胸脯,话语掷地有声,却巧妙地将责任和“实情”都推给了赵学民,自己只扮演一个热情洋溢的传声筒角色。
“那就好。”陈默点点头,不再追问。
钱卫东又热情地介绍了几句慰问活动的“亮点”和“传统”,见陈默反应平淡,便识趣地收了话头:
“那行,陈局您先忙,方案您抽空看看,有什么想法随时吩咐我!”
他笑着告辞,步履轻快地离开了办公室。
钱卫东刚走没多久,门又被敲响了。
这次进来的,是分管社会福利的孙梅副局长。
她手里拿着一份打印的报告,脸上带着职业化的恰到好处的笑容。
“陈局,没打扰您吧?”孙梅的声音清晰悦耳。
“关于县福利院消防设施升级改造项目的预算报告,需要您签批一下。这是上周局务会讨论通过的,相关流程和第三方评估报告都附在后面了。”
她将报告轻轻放在陈默面前,位置恰好避开了钱卫东留下的文件夹。
动作干练,保持着得体的距离感。
陈默拿起报告。
预算数字清晰,项目必要性阐述充分,附件的评估报告也盖着鲜红的公章。
一切,看起来合规合理。
“福利院的安全是大事,确实需要保障。这个预算额度,是根据什么标准核算的?”
陈默快速浏览着,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
孙梅的笑容不变,回答流畅:“主要是依据第三方评估机构对现有设施状况的评估结果,参照《社会福利机构消防安全管理规定》和本县同类项目的市场指导价综合测算的。”
“具体明细在报告附表三。”她指向报告的某一页,条理清晰,无懈可击。
“嗯。”陈默没有深究,拿起笔,在报告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孙梅接过签好的报告,礼貌地道谢离开,全程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专业得像一台精密的仪器。
两位副手的来访,激起的涟漪短暂而迅速平息。
办公室,重归寂静。
陈默心中的那潭水,却愈发浑浊。
钱卫东的热情背后,是推诿和试探。孙梅的严谨专业,更像一层密不透风的铠甲。
他们都完美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将真实的民政局面,严严实实地包裹在“规范运行”和“程序完备”的表象之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人事档案却迟迟不见踪影。
陈默再次拿起内线电话:“赵主任,档案调好了吗?”
电话那头,老赵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为难和喘息:“陈局长…实在抱歉!档案室的老徐今天请假了,钥匙在他手里。”
“我…我找了半天备用钥匙也没找到,刚联系上他家属,说人回乡下老家了,下午才能赶回来…”
“您看…要不明天一早,等老徐回来,我第一时间给您送过来?”
理由合情合理,无懈可击。
请假、钥匙、乡下老家…每一个环节都指向了客观的“意外”。
在这份“意外”背后,陈默嗅到了一丝刻意为之的阻滞气息。
人事档案,这本该是最基础的管理工具,却在他上任伊始,就变得如此“难以触及”。
“知道了。”陈默挂了电话,目光沉沉地落在窗外。
灰色的民政局大楼投下巨大的阴影,笼罩着楼前的小广场。
几个上访模样的身影,蜷缩在广场角落的石凳上,像几片被遗忘的枯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