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站起身,决定不再困守在这间信息隔绝的办公室。
与其等待被过滤过的汇报,不如自己去听、去看。
他要去救助科,那个赵学民口中“平稳运行”的低保核心地带。
救助科的牌子,挂在走廊中段一扇紧闭的门上。
陈默推门进去。
办公室不大,挤着七八张办公桌。几个工作人员正埋头处理文件,键盘敲击声噼啪作响。
看到陈默进来,有人抬起头,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和慌乱,随即又迅速低下头去,敲击键盘的声音更加密集而急促。
没有人主动打招呼,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刻意的疏离和紧张。
墙角,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农,穿着洗得发白旧军装,局促地站在一张办公桌前,手里紧紧攥着几张皱巴巴的纸。
他对面,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办事员正皱着眉头,手指不耐烦地点着桌面上的几张表格。
“大爷,跟您说了多少遍了?你这材料不全!”
女办事员的声音,带着压抑的不耐烦,“收入证明呢?你儿子的务工证明呢?光靠你一张嘴说困难,我们怎么给你办?”
“闺女…同志…”老农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乡音和哀求:
“儿子…儿子在南方厂里,几年没音信了…家里就我一个糟老头子,还有瘫在床上的老婆子…”
“那几分薄田,去年遭了水,颗粒无收…村委会…村委会开的证明…都在这了…”
他颤抖着,将手里的纸往前递。
“村委会证明顶什么用?”女办事员一把推开那几张纸,纸张飘落在地上。
“我们要的是正规的收入证明!务工证明!没有这些硬杠杠,系统里就录不进去!录不进去就批不了!这是规定!懂不懂?”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程序赋予的冰冷权威。
老农佝偻着背,浑浊的眼睛看着地上散落的纸张,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话,只剩下粗重而绝望的喘息。
整个办公室鸦雀无声。
其他工作人员仿佛聋了瞎了,头埋得更低,键盘敲击声成了唯一的背景音。
陈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他认得这种绝望。
在白云乡,在王秀英布满皱纹的脸上,在那些因争水而剑拔弩张的村民眼中,他都见过。
程序,规定,系统…这些冰冷的词汇,此刻像一把把钝刀,切割着眼前这个风烛残年老农最后一丝希望。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没有立刻上前。
他的目光扫过办公室。
一张办公桌的隔板上,贴着一张打印的有些褪色的A4纸,上面是手写的几个名字和后面的数字,像是某种内部备忘。
另一个年轻男科员正对着电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屏幕上显示的似乎是低保系统界面。
但一闪而过的一个申请人的名字旁边,备注栏里似乎有个红色的“?”标记,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没等陈默看清,页面就被切换了。
他走到那个僵持的办公桌前,弯腰,默默地将地上散落的、盖着模糊红章的村委会证明捡了起来,轻轻放回老农颤抖的手中。
女办事员这才仿佛刚看到陈默,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惊慌,随即挤出僵硬的笑容:“陈…陈局长!”
陈默没有看她,目光落在老农沟壑纵横的脸上,声音尽量放得平和:“大爷,您先别急。您的情况,我们了解了。材料的事情,我们再想办法核实。”
他转向那个女办事员,语气听不出喜怒:“这位同志,对待群众,要有耐心。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类似这种特殊情况,有没有更灵活的变通办法?”
“或者,需要局里协调哪些部门配合核实?把流程和困难点梳理清楚,报给我。”
女办事员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喏喏地应着:“是…是,陈局长…”
陈默又看了一眼那个依旧低着头,手指却在微微发抖的年轻男科员,以及办公室其他人躲闪的目光。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救助科。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那浑浊的空气和无声的压抑。
走廊里,空调的冷风似乎更刺骨了。
回到办公室,陈默站在窗前。
夕阳的余晖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也映照着楼下广场上那几个依旧蜷缩的身影。
他拿起电话,拨通了老赵的号码,声音平静无波:“赵主任,通知几位副局长和主要业务科室负责人,明天上午九点,小会议室,开个短会。”
“议题:听取各领域近期重点工作汇报,特别是社会救助对象的精准识别和动态管理情况。”
“要求:准备具体数据、案例和存在的困难。另外…”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明天上午,我必须看到人事档案。如果档案室老徐还没回来,你负责想办法解决。这是工作安排。”
挂断电话,陈默坐回那张冰冷的皮椅上。
桌角,绿萝的叶片在窗外透进的残阳下,泛着暗沉的光泽。
暗流,已经清晰可感。
救助科那令人窒息的麻木与僵化,人事档案的“意外”阻滞,副局长们滴水不漏的“规范”防御……
这看似平静运转的庞大机器内部,锈蚀和淤塞远超他的想象。
他拿起笔,在一张空白纸上缓缓写下几个关键词:
低保-动态管理-精准识别?
救助科-麻木-系统备注?
人事档案-钥匙-老徐?
钱卫东-热情-殡葬?
赵学民-平稳-回避?
孙梅-专业-距离?
每一个问号,都像一根探入深潭的刺,触感冰冷而未知。
他知道,仅仅靠听汇报,靠看那些完美包装过的材料,永远无法触及真相的核心。
他需要自己的眼睛,自己的耳朵,需要深入那被“规范”层层包裹的基层角落,需要找到那个能撕开表象缝隙的支点。
他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里的手机,指尖划过冰冷的屏幕。
一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出来:或许,是时候联系一下那个年轻人了。
那个在研究室走廊尽头,抱着纸箱,涨红着脸对他说“您需要人手查什么资料,跑跑腿…我有空!我保证嘴严!”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