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知云催马出了拳行,先去城中的茂源绸缎庄划取了五百两银子,然后快马出了西门。鲁重鱼五万两的票据只能在特定的大商号使用,现在已被换成许多几百两到几千两的小票。洛阳城中有两家商号能用鲁重鱼的票据,茂源绸缎庄是其中之一。
晚上彭知云住了客栈,不过只睡了一个多时辰,然后起来星夜赶路,霸王庄到洛阳五百多里,居然给她两天赶到了。
邹家兄弟、李大枪、高家兄弟等人对她热情款待,每日午饭晚饭都是宴席,都是一群人作陪,大伙儿一面把酒畅谈,一面展示拳脚、舞刀弄枪取乐,那叫一个畅快,转眼就过了三天。
第四日彭知云要走,众人苦留不住,依依惜别。
彭知云打马向北,走了半天就觉得不对。拳行已被敌人监视,敌人可能知道自己出了洛阳,说不定还知道自己来了霸王庄,自己这样走路,估计到不了京城就要被人发现行踪,中了暗算,可不能这样死了。
她想调转马头,西行避开敌人的跟踪,但是马上否了这个想法,继续向北行进。
晚上住了客栈。躺在床上,她特别清醒,这几年的事情一幕一幕从眼前经过。
虽然费玉柱说话伤人,她并不怪罪费玉柱,老人家关起门来说实话,怎么能够怪罪?再说庄二哥也责怪了费玉柱,费玉柱也说了,这事他的责任更大。
费玉柱说得好,王彰早晚要对浣山派的朋友下手,进而对浣山派下手。拳行早晚是他们下手的地方,出事几乎不可避免,费玉柱真心不是在说自己的不是。
自己不能白白死去,一定要进京找到王彰,或者找到王彰的同伙,拼一个算一个,当然自己的结局不变:自刎身亡。
想到这里,她心中坦然,再也没有可想的事情,睡了过去。
有人。不知道睡了多久,她感到有人站在门外,顿时醒了。看到外面还是黑夜,她使劲摇了摇头,运起天眼察探,确定门前有人,于是悄悄掀开被子,穿上衣服、鞋子。她睡觉只脱了外衣外裤,又摆放整齐,这时行动很快,没有发出声响。来人站了一会儿,然后走过走廊,经过窗前还蹲下身子,怕影子落在窗上。
彭知云等来人下了楼梯,悄悄跟了出来。
彭知云住的是楼上。来人下楼跟店小二打个招呼,走出客栈,彭知云来到走廊尽头一个背光之处,一跃下楼,悄悄跟了出去。
客栈不远有几户人家,来人进了一户人家,进屋点亮油灯,去床上晃动着同伴,嘴里说道:“哎,哎,快醒,快醒。”
同伴打着哈欠,埋怨说道:“有事明早不行啊?”
来人惊喜说道:“有人大人物来了。店小二说了,来了个女人,长得秀气,佩刀颇大。我问了,这人身材与彭知云一样,八成九成就是她。”
彭知云女扮男装,戴着头巾、斗笠,常人不会注意这事,难以识破,却瞒不住那种观察仔细、阅人无数的人。
“从洛阳出来的便是她了。我天不亮就出去候着,看她去向何处。”同伴道。
“你就不想立一大功,还享受一个美人?彭知云可是百里挑一的美人,更是千里,不,是万里挑一的大处女,得了她一辈子够本了!”来人说着,脸上现出无限的兴奋。
同伴急道:“你不想活了?那是大人物的事,咱们只管传个信。咱俩来到这个荒凉地,便是混日子的差事,有这么个功劳便是够了。”
“你不去我自个去了,你可别后悔。”来人说着,从旁边一口箱子里拿出吹筒、迷香,握住吹筒动情说道,“老伙计,又开张啦。”
“你要连累死我。”同伴说着,坐起穿衣。
来人得意一笑,走出屋去。来到大门口,只见面前一口刀寒光闪闪,急忙惊叫半声,脑袋搬家啦。
彭知云打马向西,暂时不去京城,虽然她相信那个没死的人不会通风报信。
昨日她之所以继续向北行进,是要一探敌人的虚实。作为一个真正的老江湖,她知道哪里可能有敌人,是什么样的敌人,她要反过来进行侦探,她可不是惊弓之鸟。
西边是山西,来到山西就脱离了敌人的监视,自己能放松下来,恢复身体,目前的身体去杀王彰简直就是去送死。
彭知云这次带了全部的家当,只有百十两银子,幸好她留了后手,从给霸王庄的五百两中拿了一百两,不然这一路都不知道去问哪个借钱。想到这里她就生癫和尚的气,本来她虽然不攒钱,也有几百两银子,都被癫和尚花了。一个老爷们三天两头问女人要钱花,活该他没家。
中午她大吃了一顿,居然花了四两银子,晚上就不敢大吃,去客栈只住了中等房间。夜里睡下,身上一个劲有凉风吹过,起来才发现窗户上、门上都有窟窿,顿时后悔没住上房。可现在退了房间再住上房就太过铺张,于是心中自嘲:一向舍得花银子的人,如今命都不要了,居然舍不得花银子了。
找到店家加了床被子,不冷了,却依然睡不着,想到了费玉柱、庄彦秋、庄嫂,甚至想到了颠和尚,现在他们一定想到了自己不是去散心,而是真的走了,不知道急成什么样子了。
一阵萧声吹过,萧声似泣、似怨、似离别,含着一种未了之情,给人的感受无法言表。她想起了父亲,想起了爷爷,想起了小时候跟父亲一样疼爱自己的师叔金伯年,还有三师叔,也想起了一直谆谆教导她、爱护她胜过女儿的二叔黄岳、三叔张啸天、五叔于挽云。她也想到了灵子,如果灵子还在人世,知道自己这样赴死他会怎么想,又会怎么做?他一定痛心疾首!自己是不是做错了呀?
她流了很多泪,困了,正要睡着却猛然一惊:为何就没有想到他啊?
她是不知道,这是因为她的心已经太累,这颗劳累的心已经不想再累。可是她终究想到了他,一时间睡意全无,翻身坐了起来,拉一床被子垫在身后,思绪回到了浣山。
浣山,一个令她魂迁梦绕的地方,她在这里度过了美好的少女时代,这是她一生最难忘的时光,但是,她是带着一颗伤心欲绝的心离开了浣山!
当年,费玉柱和三师叔将她带来浣山,托付给了黄岳三兄弟。周百云跟她一起习文练武,如同亲大哥一般爱护她,只是学文的时候就成了严师,周百云不知道,她不是笨,也不是不想学,是她跟周百云一起的时候根本静不下心来。
周百云练武不比她强,习文却是她的先生,她经常一问三不知,还一说话就脸红,把个周百云弄得莫名其妙,常问她是不是病了。这样好长时间过去了,周百云终于明白了,她是个害羞的女孩。
黄岳三兄弟也发现这个问题,他们只要一提周百云,她就脸红。有时候他们喜欢看她脸红的样子,就故意跟她说周白云,等她脸红了,他们就跟她打保票:你的婚事尽管放心,包在我们身上。他们都知道她喜欢周百云,是那种痴迷不悟的喜欢。
每当她听到黄岳三人说这个话,心里就十分开心。她也相信这个话,除了他们三个是师父,周百云必须听话之外,周百云还是个孝顺的徒弟,当然不会出岔子。事实上周百云早知道此事,从来没有表示过反对。
但是也有不对的地方。他们这一辈有四个内门弟子,她也是内门弟子,只是名义上不是浣山派的弟子,是齐云门的弟子,除此之外还有三个外门弟子,外门弟子中有个叫秦音的女弟子,秦音跟周百云十分投机,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
终于,黄岳三兄弟为他们操办婚事了。这天中午,黄岳三兄弟给她送来了她梦寐以求的东西:红色的新娘装。可是到了晚上,当她穿着新娘装关起门来幻想着成亲的情形时,黄岳突然撞开门进来,告诉她周百云决意出家。
她的感觉是四个字:五雷轰顶!
她立刻想到了死,但是她又不能死,为了父亲,也为了黄岳三兄弟,至今黄岳那难以言喻的表情她历历在目,黄岳的话也如在耳边:“除了你,我能不让百云娶任何人,但我不能不让他出家,我真的没有办法!”
她不相信周百云是真心出家。很快她就知道,周百云出家是因为秦音,他喜欢的是秦音。
秦音长着一张圆圆的苹果脸,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尤其她看周百云的眼神不同寻常,眼睛能够冒光。彭知云知道,自己没有秦音会说话,没有秦音可爱,更学不到秦音那发亮的眼神,她恨自己为何如此无用!
周百云不能娶秦音,因此选择了出家,这也为她保留了一线希望。这些年来,她一直在想:如果周百云娶了秦音,我会怎么做?她一直想不通这个问题,被这个问题折磨着。现在她又想到了这个问题,心里好疼!
迷迷糊糊中,一只萤火虫飞进了蚊帐,直飞到彭知云眼前,彭知云突然眼前一亮,居然看到了灵子。这一瞬间,她知道自己无须去京城,无须去死了!很快,她又看到了如同数年前一般,正阳道观中那滚滚的人流,人流中一个人穿着一身崭新的蓝色衣装,腰间跨着一条红绸带向自己走来,居然是周百云!他退出了道门,来娶她了!
她睡了,带着幸福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