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父淡笑不语。
他的儿子不被表象遮困,遇事不乱,反应迅速,杀伐决断。险境之中找出路,发生的一切,皆可化为己用。
“执棋人尚且转为棋子而弃。”月闻藏拙于巧,用晦而明,藏身三窟。轩止当下有了更大胆的推测。
“父亲再不做点甚么,王权政斗便要拿父亲开刀。”被拿捏住把柄的官员不敢轻举妄动,或恐得不偿失。行事左顾右盼,畏首畏尾。
担忧的太多,而时机稍纵即逝。犹豫不决,永远成不了大事。
月闻之死,侯爷之逝,将军之亡,理当牵连广,变数大,波及深。
但却被很好的藏了起来。
月桢在京华做下的所有,足够佐证他是个无用又虚伪的废人。查来查去,查进了酒坛子里。现实发生的一切,同他料想的不一样。慢慢的,悄悄的,发生着变化。
起初尚未留意,好不容易反应过来了,却无力的看清,自己再也遮掩不住。
轩止冷哼。离了月氏,他算个甚么物什。攀着干系,得了个少将军的名头,就当真,且轻狂了。养子的身份,就连远在京华的他都知晓,这二子还在沾沾自喜,洋洋自得。
轩止见过月下,体弱又多病,一张苍白又小的脸,扶风弱柳,躲在兄长身后,举止些许畏缩。
月闻唯一的血脉,不能是这般,也不许是这般。
北境不是京华,刺骨的冷,严冽的寒。这般境域,娇嫩的花活不长。沿着时间的脉络,一寸寸的往上捋。
伟岸的身躯,冠绝的战绩,行事的决断。月下在其身旁十数载,以身作则,潜移默化,轩止不信月下毫无感触。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往昔北境传来的事闻,从无月下,似乎被刻意的掩埋。他们看到的、听到的,或许都不是真的。刻下想想,好似没甚么是真的。
楚楚可怜,轩止的脑海里只出现了这四个字。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只剩下了这短短四个字。
于月下,生不出怀疑之心,试探之意。攀附旁人而活。月下被召入帝宫,知道的消息就更少了。
“不过一死,何足惧。”已过不惑,稚子长成。
轩父平和淡然,不受烦扰,不畏将来,不念过往。
轩止却做不到。
“父亲,您是我唯一的家人。”轩止不悦,他不喜这般轻描淡写,不愿父亲将性命看得这般浅淡。轩止对娘亲的记忆模糊,模糊到只剩下这两个字,他的记忆从父亲开始。
区区数月,京华已是改天换地。细细数来,死了不少人,挖根拔须。失去,仿佛是一瞬间。
“父亲,您要避谶。”轩止收起平日里的一切,落拓不羁是伪装。近来死的人,都是大人物。
“月闻死后,他掌握的权势被分刮。月桢承侯位,月霁掌兵权,月下封县主。”合情合理,看似甚么都未失去。
“月氏二子,埋布十数载的暗桩。可惜,这二人生出不该有的心思。”二子为奴仆,主子豢养的吠犬,以仇恨为食。
二子在月府长久,月下的一日一月一季一年,都落在他们眼中。相知相伴,相依相扶。
北境,苦寒之地。
大雪覆身,一柄纸伞靠近,遮去一身风霜。巧笑嫣然,胜雪三分。
冬日收在怀中的暖炉,春日书案放置的花香,夏日香蒲叶做成的扇子,秋日口中香甜的瓜果。
纵是修罗心,见温香艳玉,软语轻言,天地间至善至纯,也该软下一分心肠。
“他二人发现一个秘密。”轩父为轩止解疑。“月闻这一生,留不住任何人。”
“他的死,是顺势而为。他是沙场的老将,心思深沉的权臣,如何看不出京华的暗潮凶险。活着,不是件难事。在京华插眼线,布暗桩,网罗情报,只为追查暗处真凶,为死去妻儿,血债血偿。”被困锁的一生,月闻的生机断绝在多年前。
“想要的太多,两处都不想失去。在明面上做主子做久了,忘了暗处里自己不过是个奴,真实身份见不得光。”养子之名大曝天下,是月闻亲手为他们设下的死局。
“父亲的言下之意,月闻得到的所有,早在很久之前便已做好交接,月氏二子得到的不过是一场空。”北境兵权落不到养子手中,将士的主帅只认一人。
黄昏落日,一方长廊。
蜿蜒曲折,荒僻的居所,墙角砖石脱落,蛛丝遍布,朱红大门褪色。
院内静谧无声,月下行过,只余脚踩折枯叶之声。
月下手提一盏灯笼,一人入内,随行之侍从留在外间。
枯朽腐烂之味,冲入鼻间。
床榻上有身形,帷幔散落,看不真切。
月下上前。
一种常人做不到的姿势,四肢被折断,又重新拼接,脑袋与身躯移位,十指或翻折,或耷拉。衣襟褶皱散乱,看清里头的结痂伤痕。
独独那张死人色脸,竟在此时显得温和无害。
月下见惯战场残肢断体,鲜血横流。许久不闻,喉间不适。
屋内充斥作呕的腐烂之气,木案上摆有碗碟,恶臭难闻,肥硕蛆虫爬滚。
其月真真让她好生开眼。
打开窗,风争先恐后抢了进来,月光洒在月下身上,在地上散落影子。
其月一瞬张开眼。
“夜间来,你的假面目舍得不要了?”帝宫最近乱得很,六皇子忙着铲除异己。传位诏书不好作假,皇帝的儿子多,留着难高枕。
“列侯府被灭,留列澍一人活。轩止是列澍的挚友,他被找回府,轩大人会说些轩止本不知道的事,我的老底要让人揭了。”月下找一处干净地儿坐下。
初见那般模样有些骇人,多看几眼也就习以为常。其月坐起身来,好似刚才的诡异是一场梦,可怖也就不剩一丝一毫。
“你见到了。”其月的手掌像是失去筋络般垂下,十指还是方才的老样子。其月说着话,一只翻折耷拉的五指,将另一只手的五指掰正。
“有没有吓着?附身在死尸,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其月问月下。
“你是故意让我看到。”其月做甚么都有考量,她藏的太深了,月下看不透。
其月看向木案。“还是十数日前送来的吃食,六皇子没招儿了,是要把我饿死困死在此地。”
“你让他亲眼看见,你是个异类,无法被杀死,无法被牵制。他好不容易走到今日,帝位王权一步之遥,触手可及。”其月就是一个无法被掌控的变数,这个变数又离他这般近。
十数日不进食,不饮水,还能活着的怪物。传闻是传闻,听说是听说,哪里及得上亲眼见到来得真实无假。
帝权争斗,如人心不可直视。皇帝的儿子,一个个死去,帝宫人人自危,生怕祸事降临在眼前,被牵连灭口。
六皇子是摆在明面上的一把刀,借用他的手,诛杀帝王血脉。最后,这罪名也让六皇子担着,如同当日的半面赤鬼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