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葬龙之引
书名:青霜录 作者:苗疆公子 本章字数:4383字 发布时间:2025-07-24

州府衙署,寅时三刻。更深露重,寒气侵骨。

正堂灯火通明,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里的沉重。崔明远端坐主位,官袍整齐,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眸子深处,圆融的青霜剑意如同深潭古井,沉静而内蕴锋芒,将重伤带来的虚弱感牢牢压制。案上摊开着一卷空白名册,墨迹未干。

下首两侧,肃立着十余人。气息沉凝,眼神锐利,皆是崔明远麾下历经血火、意志最为坚韧的府兵与捕快精锐。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压抑与决绝,每个人都清楚,此去绝非寻常缉凶,而是直捣幽冥巢穴的绝命之行。

堂下阴影处,赵虎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靠墙而立。壮硕的身躯裹在特制的加厚皮甲下,遮掩着背上那道依旧隐隐作痛的恐怖伤口。他脸色青白,嘴唇紧抿,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并非恐惧,而是体内那股被寒玉髓生机强行压制的“归墟之秽”,正与周遭无形的幽冥气息产生着微妙的共鸣,如同跗骨之蛆蠢蠢欲动,带来阵阵蚀骨的阴寒与嗜血的躁动。他粗大的手指死死抠着刀柄,指节泛白,凭借远超常人的意志,强行压制着那股源自本能的、想要撕裂一切的狂乱。

崔明远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堂下每一张脸。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钉凿入人心:

“此行,葬龙渊。非人间险境,乃幽冥交汇之绝域。归墟邪力盘踞,阴秽丛生,心智稍弱者,顷刻间便会沦为只知杀戮的傀儡,或永堕沉沦。”他顿了顿,目光掠过赵虎紧绷的身躯,“能踏足彼处者,需满足二则:其一,意志如铁,可抗幽冥侵蚀,守灵台一点清明;其二,身负龙气官印,或…身染归墟之秽而不灭,反成指路之引!”

“引?”有人低声疑惑。

崔明远的目光最终定格在赵虎身上:“赵虎。”

赵虎猛地抬头,虎目充血,牙关紧咬,喉间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如同负伤的猛兽。

“上前。”

赵虎深吸一口气,如同背负千斤重担,一步步走到堂中。每一步都异常沉重,脚下的青砖似乎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当他站定在众人面前时,那股源于他体内、被他强行压制的阴寒邪秽之气,再也无法完全遮掩,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离得近的几名精锐,瞬间脸色发白,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厌恶与冰冷,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伸出右手。”崔明远的声音不容置疑。

赵虎身体微颤,缓缓抬起那只布满老茧、此刻却微微颤抖的右手。

崔明远并指如剑,指尖凝聚起一缕精纯圆融的青霜剑意,并非攻击,而是如同探针,极其小心地、缓缓点向赵虎的手腕寸关尺!

嗡!

就在青霜剑意即将触及皮肤的刹那,赵虎体内那股蛰伏的“归墟之秽”如同被彻底激怒的毒蛇,猛地爆发!一股肉眼可见的、带着靛蓝色冰屑的阴寒黑气,瞬间从他手腕毛孔中喷涌而出,化作数条狰狞扭动的黑色气蛇,带着刺骨的恶意与污秽,狠狠噬向崔明远的指尖!

“大人小心!”众人惊呼。

崔明远眼神冰寒,指尖青霜剑意骤然内敛,化作一层薄如蝉翼、却坚韧无比的青色光膜,将自身与那噬来的黑气隔开。他没有强行驱散,而是将一缕微弱却无比精纯的剑意,顺着那黑气反噬的源头,逆流而上,瞬间刺入赵虎经脉深处!

“呃——!”赵虎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闷哼,身体剧烈摇晃,双眼瞬间被浑浊的靛蓝色覆盖,一股狂暴的杀戮欲望几乎要冲破他的理智!他猛地抬起另一只手,五指如钩,裹挟着腥风,竟本能地抓向崔明远的咽喉!

“定!”崔明远一声低喝,蕴含着圆融剑意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赵虎混乱的识海!同时,左手快如闪电,在赵虎胸腹几处大穴疾点数下!指尖蕴含的沉凝剑意如同镇海神针,强行压下他体内暴走的邪秽!

赵虎抓出的利爪僵在半空,距离崔明远的咽喉不过寸许。他眼中的浑浊与狂乱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劫后余生的惊悸、深切的痛苦与…一丝被自身失控所激起的暴怒羞耻。他噗通一声单膝跪地,粗重地喘息着,冷汗如同小溪般从额角滚落,滴在冰冷的地砖上。

“都看到了?”崔明远收回手指,指尖萦绕着一丝被青霜剑意冻结、正迅速消弭的靛蓝黑气。他环视众人,声音冰冷如铁,“此乃‘归墟之秽’!沾之即如跗骨之蛆,引动心智狂乱,化为只知杀戮的傀儡!葬龙渊中,此等邪秽,充斥天地,浓烈何止百倍!”

堂下死寂,落针可闻。方才那电光火石间的邪气爆发与赵虎的失控,如同最直观的地狱图景,烙印在每个人心头。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脊背。

“赵虎体内之秽,已被青鳞寒玉髓生机锁住,反成指路明灯。”崔明远的声音斩钉截铁,“他能提前感知幽冥汇聚之地,能引动邪秽源头躁动,暴露其所在!此即‘引’!此去葬龙渊,他是我们的眼睛,亦是刺向敌人心脏的毒刺!但…”

他目光如电,扫向众人:“此‘引’亦是双刃!邪秽躁动,会引来归墟邪物疯狂攻击,更会侵蚀同行者心智!若无钢铁意志,未被邪物撕碎,便会被同伴体内散发的邪念逼疯!现在,退者不罪!”

沉重的呼吸声在堂中起伏。短暂的死寂后,一个,两个,三个…最终,只有七人依旧如同钉子般站在原地。他们脸色同样凝重,甚至带着一丝苍白,但眼神却如淬火的精钢,没有半分动摇。他们望向赵虎的目光,不再有厌恶,而是带着一种面对“必要之恶”的决绝与沉重。

“卑职等,愿往!”七人齐声低吼,声震屋瓦。

“好!”崔明远眼中寒芒一闪,“取符!”

七枚非金非玉、触手温润的符箓被分发下去。符箓呈冰蓝色,内蕴一缕极其微弱却坚韧的金红火纹,正是以青鳞寒玉髓边角料,由陆长风亲手刻印的护心符。

“此符贴身佩戴,可稍阻幽冥邪气侵蚀,护持心神。若有异动,即刻示警!”崔明远沉声道,“各自准备,卯时一刻,府门集结!”

七人领命,无声退下,脚步沉重却坚定。

空旷的正堂,只剩下崔明远与依旧单膝跪地、喘息未定的赵虎。

“虎子…”崔明远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赵虎猛地抬起头,虎目赤红,布满血丝,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大人!带上俺!俺能撑住!俺…俺要亲手撕了那些狗娘养的!”他眼中翻滚着屈辱、愤怒、以及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成为“引”,是耻辱,是折磨,却也是他唯一能洗刷自身污秽、为死去的兄弟报仇的方式!

“此去,九死一生。”崔明远看着他,“你体内之秽,是钥匙,也是囚笼。你的母亲…”

赵虎的身体剧烈一颤,眼中的赤红瞬间被巨大的痛苦淹没。他猛地低下头,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肩膀因压抑的哽咽而剧烈耸动。那个在城东小巷里靠浆洗衣物、眼巴巴盼着儿子平安归家的佝偻身影,是他心底最柔软、也最不敢触碰的角落。

“俺娘…俺娘她会明白的…”赵虎的声音闷在砖缝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撕裂般的痛楚,“俺…俺要是回不来…求大人…照看…”他说不下去了,只有压抑的呜咽在空旷的大堂里回荡。

崔明远沉默地看着他颤抖的脊背,许久,才缓缓道:“活着回来。带着溟主的头,回去见她。”

赵虎的呜咽声戛然而止。他缓缓抬起头,脸上涕泪纵横,混杂着尘土,狼狈不堪。但那双眼底深处,所有的软弱与痛苦,都已被一种近乎疯狂的、燃烧着地狱之火的决绝所取代!他用力抹了一把脸,重重地、一下又一下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瞬间青紫一片。

“谢大人!”他嘶吼着,声音如同受伤的孤狼。

卯时一刻,天色将明未明。

州府侧门,一片死寂的肃杀。七名精锐已披挂整齐,护心符贴身藏好,人人面色凝重,眼神如刀。赵虎站在最前,如同一头即将扑入深渊的凶兽,周身散发着压抑不住的阴寒戾气,引得其他人下意识地与他保持半步距离。

崔明远一身利落劲装,外罩青色披风,青霜剑悬于腰间,剑鞘古朴,剑柄上流转着内敛深沉的青辉。他站在阶前,目光扫过这支沉默的小队,最后落在侧门阴影处。

陆长风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依旧是素白布袍,纤尘不染。只是,他并未看向众人,而是微微垂首,专注地凝视着自己的左手掌心。

掌心之中,悬浮着一枚鸽卵大小、通体剔透的冰晶。冰晶内部,并非凝固的死物,而是如同有生命般,缓缓流淌、旋转着一道极其纤细、却璀璨夺目的金红色火线!那火线散发出精纯无比、令人心旷神怡的暖意,与冰晶本身的极致冰寒形成奇异的共生。更奇异的是,冰晶表面,无数细若蚊蚋、流淌着冰蓝光晕的符文正随着火线的流转而明灭生息,构成一个玄奥无比的微型阵法。

陆长风的右手食指指尖,萦绕着一缕凝练到极致的惨白寒气。他正以指为笔,以自身冰魄本源为墨,极其缓慢而专注地在冰晶表面,勾勒着最后几道符文。每一笔落下,指尖的惨白寒气便消融一分,而他鬓角那抹刺眼的霜白,便随之悄然蔓延一丝。他的脸色在晨光熹微中,显得近乎透明。

最后一笔落下!

嗡!

掌心的冰晶猛地一震!内部流转的金红火线骤然加速,如同被唤醒的精灵,爆发出蓬勃的生机!冰晶表面的所有符文瞬间点亮,冰蓝与金红的光芒交织流淌,形成一道柔和而坚韧的光晕。一股奇异的、能抚慰神魂、驱散阴寒的暖意弥漫开来,瞬间将赵虎身上散发的邪秽戾气压制下去,连带着众人紧绷的心神都微微一松。

陆长风掌心一合,那枚流淌着双色光晕的冰晶消失不见。他抬起头,面色依旧温润平静,仿佛刚才消耗的冰魄本源与蔓延的霜白只是幻觉。唯有那双清澈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比之前更加深邃的寂寥。

“此乃‘冰魄引’。”陆长风的声音清冷依旧,“葬龙渊幽冥之力排斥生者,此物可引动地脉阳和之气,在渊底短暂开辟一方‘生域’,护持尔等不被彻底侵蚀。但范围有限,效力仅能维持一炷香。”他看向崔明远,“时机,至关重要。”

崔明远重重点头,手按上青霜剑柄,沉凝剑意无声流转。他最后看了一眼被厚重城墙包裹、尚在沉睡中的永州城轮廓,那城中有他守护的黎民,有赵虎牵挂的老母,有无数平凡而脆弱的灯火。

“出发!”

一声令下,再无回头。崔明远当先一步,踏出侧门。陆长风身形微动,如轻烟般与他并肩而行。赵虎低吼一声,如同挣脱枷锁的凶兽,紧随其后。七名精锐如同沉默的礁石,汇入他们的身影。

一行人并未走城门,而是借着黎明前最深的黑暗,悄无声息地掠下城墙,如同几滴融入墨汁的水,消失在城郊通往云梦大泽方向的茫茫雾气之中。

雾气浓重湿冷,带着水泽特有的腥气。越往前走,雾气越浓,颜色也越发深沉,隐隐透出一股令人不安的靛蓝色。脚下的土地变得泥泞,腐朽的枯枝败叶散发出刺鼻的霉烂气味。四周死寂一片,连虫鸣鸟叫都彻底消失。

赵虎走在最前,他体内的“归墟之秽”如同被唤醒的恶犬,变得异常活跃。他紧咬着牙关,额头青筋暴跳,凭借着寒玉髓生机的压制和护心符的微弱暖意,强行保持着神智的清明。他努力分辨着雾气中那股常人无法感知的、源自葬龙渊的幽冥召唤与邪秽气息,为队伍指引着最危险、却也最直接的方向。

崔明远青霜剑意圆转,护持自身,亦将一缕沉凝的守护之意笼罩身后小队,抵御着雾气中无孔不入的阴寒侵蚀。陆长风走在崔明远身侧,步履从容,素白的衣袍在浓重的靛蓝雾气中纤尘不染,仿佛自成一个世界。他目光平静地扫视着前方翻滚的浓雾,似乎在计算着什么。

突然,赵虎的脚步猛地一顿!他身体剧烈颤抖,猛地指向左前方雾气深处,声音嘶哑扭曲,带着巨大的痛苦和强烈的警示:“那边!有东西…很多…在雾里…盯着我们!蓝的!全是蓝的!”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浓得化不开的靛蓝雾气深处,无声无息地亮起了密密麻麻、幽冷死寂的靛蓝色光点!如同无数双来自幽冥的眼睛,在雾气中缓缓睁开,锁定了这支闯入死亡禁域的小队!

葬龙渊的獠牙,已在浓雾中悄然显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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