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屋顶,死寂如坟。寒风卷着琉璃瓦的粉末和焦黑的灰烬,在明灭的火光中打着旋。李寻欢立于屋脊,青衫染尘,肩头血冰在火光下折射出暗红的光泽。他掌中托着那枚幽蓝冰晶小管,“冰魄”在其中变幻着妖异的蓝芒,如同握着一颗来自幽冥的星辰。
皇帝朱祐樘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死死钉在那枚冰晶小管上。疲惫的眼眸深处,翻涌着震惊、疑虑,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灼热。“冰魄…解‘牵机引’之毒?”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掌控生死的帝王威压,穿透了夜风的呜咽,“周卿…何在?”
“回禀陛下!” 一名身着太医服色的老者连滚带爬地从人群中挤出,跪伏在高台下,声音带着惶恐,“周…周大人自月前‘风寒’后,一直于府中静养,由微臣照料。然…然其病情反复,近几日更是…神志昏聩,时有呓语,状若癫狂!臣…臣束手无策!” 他额角冷汗涔涔,显然吓得不轻。
朱祐樘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周正清,翰林院掌院,清流领袖,更是此次会试的主考!若真在会试之时当众癫狂…其后果,不堪设想!他猛地看向李寻欢:“此药,真能解周卿之毒?”
“草民愿以身家性命担保。” 李寻欢声音清朗,目光坦然,“只需将此药弹入周大人口中,立见分晓。”
“陛下!万万不可!” 严世贞猛地抬头,须发皆张,声音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嘶哑与悲愤,“此药来历不明!焉知不是剧毒?!李寻欢包藏祸心,欲借此药谋害周大人,坐实其构陷之词!陛下!此乃其连环毒计!切不可中计啊!”
“哦?” 朱祐樘的目光缓缓转向严世贞,那眼神深邃得如同古井,让人看不出喜怒,“严卿,你似乎…对此药格外忌惮?莫非,你比太医更懂这‘牵机引’之毒?还是说…你比朕,更清楚周卿的‘风寒’,究竟是何物?”
“老臣…老臣…” 严世贞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皇帝这轻飘飘的反问,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他心口!他伏在地上的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冷汗如同小溪般从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琉璃瓦上。
朱祐樘不再看他,目光重新落回李寻欢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李寻欢,朕准你一试!即刻前往周府!若周卿无恙,朕自有公断!若周卿有失…” 皇帝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万载寒冰,“你,连同九族,皆陪葬!”
“遵旨。” 李寻欢躬身领命,声音平静无波。他收起“冰魄”,目光扫过地上昏迷的龙啸云,“陛下,此人龙啸云,方才舍身扑向妖女自爆火球,护驾有功,身受重伤。恳请陛下准其一同前往周府救治。”
朱祐樘目光在龙啸云焦黑的身躯上停留一瞬,微微颔首:“准。”
几名气息沉凝的太监高手迅速上前,小心地抬起昏迷的龙啸云。李寻欢不再停留,在两名大内高手的“护送”下,身形一晃,如同青烟般掠下屋顶,朝着周府方向疾驰而去。严世贞跪在原地,望着李寻欢消失的方向,眼中怨毒与惊惧交织,指甲深深抠进掌心,几乎要刺出血来!
周府。昔日清雅的书房,此刻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一种令人窒息的阴寒气息。门窗紧闭,光线昏暗。周正清被数名身强力壮的仆人死死按在一张特制的木椅上。他须发散乱,双目赤红布满血丝,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嗬嗬低吼,身体剧烈地挣扎扭动,试图挣脱束缚。原本儒雅清癯的面容扭曲狰狞,嘴角流着涎水,哪里还有半分翰林院掌院学士的儒雅风范?只有一种陷入疯狂深渊的绝望和恐怖。
“按住!快按住!” 管家焦急地喊着,声音带着哭腔。
李寻欢在两名大内高手冰冷目光的注视下,走到周正清面前。那股刺鼻的药味之下,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熟悉的甜腥气息钻入鼻腔——寒螭涎!与无归客栈尸体口鼻处的霜末气息同源!霜夫人所言,句句属实!
周正清看到有人靠近,挣扎更加剧烈,赤红的眼睛死死瞪着李寻欢,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咆哮:“杀…杀…夜…星寒…图…密卷…杀!” 字句破碎,却如同惊雷在李寻欢耳畔炸响!“夜星寒”、“图”、“密卷”!
李寻欢眼神一凝!不再犹豫!他手指闪电般探入袖中,取出那枚幽蓝冰晶小管!指尖在管口微不可察地一弹!
“啵!”
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
一道微弱的、闪烁着幽蓝光芒的细流,如同拥有生命般,精准无比地射入周正清因嘶吼而大张的口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周正清疯狂挣扎的动作猛地一僵!喉咙里嗬嗬的嘶吼戛然而止!他赤红的双眼瞬间瞪大到极致,瞳孔中疯狂的血色如同潮水般急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痛苦和迷茫!
“呃…呃啊——!”
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嚎从他喉咙里挤出!他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如同被无形的巨力拉扯!皮肤表面瞬间凝结出一层肉眼可见的、散发着幽蓝寒气的冰霜!冰霜之下,青黑色的血管如同蚯蚓般在皮肤下疯狂蠕动、凸起!仿佛有无数冰冷的毒虫在他体内啃噬、冲撞!
按住他的仆人们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砰!” 周正清重重摔倒在地,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地抽搐痉挛!每一次抽搐,都伴随着骨骼错位的脆响和令人牙酸的肌肉撕裂声!他双手死死抓挠着自己的胸膛和咽喉,指甲划破皮肤,带出暗红色的、带着冰碴的血痕!口中喷出的不再是涎水,而是混杂着冰蓝色碎末的污血!
整个书房如同瞬间坠入冰窖!那刺骨的寒意,让两名大内高手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眼中充满了惊骇!
李寻欢静静地看着,眼神沉凝如铁。他知道,这是“冰魄”在强行驱散、中和“牵机引”与“寒螭涎”混合剧毒的过程!如同两股极寒之力在周正清体内疯狂厮杀!痛苦,是必然的代价。
这惨烈的景象持续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
周正清身体的抽搐渐渐平息。皮肤上那层幽蓝的冰霜开始融化,化作淡蓝色的水汽升腾。皮肤下疯狂蠕动的青黑色血管也缓缓平复。他蜷缩的身体慢慢舒展开,赤红的双眼彻底恢复了清明,只是充满了极致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他茫然地看着四周,看着自己染血的双手和破碎的衣衫,最后,目光落在站在面前的李寻欢身上。
“我…我这是…” 周正清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破锣。
“周大人身中奇毒‘牵机引’与‘寒螭涎’,方才毒发癫狂。此药已解大人体内剧毒。” 李寻欢平静地说道,目光却锐利如刀,“大人可还记得,毒发之前,发生了何事?是谁?以何种方式,将毒物交予大人?大人方才呓语中,提及‘夜星寒’、‘图’、‘密卷’,所指何物?”
“毒…中毒…” 周正清浑浊的眼神剧烈波动,恐惧如同潮水般再次将他淹没!他猛地抱住头,身体再次颤抖起来,“不…不能说…说了…会死…全家都会死…‘夜星寒’…无处不在…图…密卷…是诅咒…是催命符…”
“周大人!” 李寻欢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震慑心魄的力量,“陛下就在贡院!御驾亲临,只为今夜血案!大人身为主考,身中剧毒,险酿惊天惨祸!如今毒已解,若仍不敢言,置陛下安危于何地?置这天下士子性命于何地?那幕后下毒之人,此刻或许正盼着大人永远闭嘴!大人,还要沉默到几时?!”
“陛下…陛下!” 周正清如同抓住救命稻草,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最后的光芒。对皇权的敬畏和恐惧,压倒了那无形的威胁。他挣扎着,指向书房角落一个不起眼的、还在袅袅冒着极淡青烟的黄铜熏香炉!
“香…是那香!” 周正清的声音带着泣血般的颤抖,“月前…月前严首辅…派人送来此香…言是宫中御制安神之物…赐予下官…助眠…下官…下官感恩戴德…日夜燃用…起初确感神清气爽…但…但渐渐…便觉畏寒…噩梦连连…性情…性情也越发焦躁易怒…直至…直至神智昏聩…”
严世贞!赐香!
李寻欢的眼神瞬间冰冷如万载寒冰!他一步跨到那黄铜熏香炉前。炉身温热,炉内香灰尚有余温。他伸出两指,极其小心地从香灰中捻起一小撮尚未燃尽的、颜色略深、带着奇异纹路的香料残渣。凑到鼻尖,一股清冽似兰非兰的香气钻入,掩盖之下,那熟悉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息——正是寒螭涎混合了其他香料后的味道!
铁证如山!
“还有…图…密卷…” 周正清喘息着,眼神涣散,仿佛陷入可怕的回忆,“下官…下官在毒发昏沉之际…曾…曾无意间听…听严府心腹密谈…提及…提及要寻…寻什么‘山河密卷’的半幅…说是在…在一个老丐身上…事关…事关内库…内库转运银两的…的秘密路线…是…是扳倒…扳倒政敌的…致命之物…” 他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头一歪,再次陷入昏迷,显然是心神耗尽。
书房内一片死寂。只有熏香炉中青烟袅袅,散发着罪恶的气息。两名大内高手脸色铁青,互相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涛骇浪!
严世贞!赐香下毒!图谋《山河密卷》!牵扯皇室内库失银!
李寻欢缓缓直起身,将指尖那点香料残渣用一方干净帕子仔细包好。他看向昏迷的周正清,又看向那沉默的熏香炉。
夜星寒的迷雾,似乎被撕开了一道血色的缝隙。缝隙之后,是严世贞那张儒雅却狰狞的脸。
他转身,对着两名大内高手,声音平静却字字千钧:“烦请二位,即刻护送周大人回宫,面见圣上!证物在此,证言在此!‘夜星寒’之影,内库失银之秘,二十年前血案之仇…皆系于此!”
寒风从破开的窗棂卷入,吹动李寻欢染血的青衫。他袖中的手指,轻轻拂过那柄冰冷的飞刀刀柄。刀未出,锋芒已指向那朱紫殿堂的最高处。
窗外,天色将明未明,汴梁城巨大的轮廓在晨曦微光中沉默矗立,如同蛰伏的巨兽,等待着新一天的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