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在刘局身后。
穿过“未来教育”那光可鉴人的大厅。那时,我看见那个被噬魂手“定”住的保安队长依旧僵在原地,像个被遗忘的恐怖道具。空洞的眼神茫然地投向虚空,引得匆匆走过的员工无不绕行,投来惊惧的一瞥。
刘局长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多看一眼,他那紧抿的嘴唇和绷紧的下颌线,不知是不是在无声地诉说着他内心的剧烈震动。
坐上刘局那辆黑色的公务轿车,我们滑入城市的黄昏。车内依旧一片死寂,偶尔能听到空调出风口细微的嘶嘶声。刘局长靠在椅背上,闭着眼,手指用力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仿佛是在努力消化刚才那场颠覆他数十年认知的对话。城市的霓虹灯光透过车窗,在他严峻疲惫的脸上投下变幻莫测的光斑。
车子没有开往市局,而是拐进了一条僻静、被高大围墙和茂密梧桐树遮蔽的小路。路的尽头,一扇厚重、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大铁门无声地滑开。车子驶入时,铁门在身后沉重地关闭,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喧嚣。
“这时啥地处?”
我心头这么想着,眼前是一个空旷、肃杀的院子,几栋低矮、没有任何窗户的灰色水泥建筑如同沉默的巨兽蛰伏在暮色中,只有顶楼零星几个狭小的气窗透出微弱的光。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铁锈和一种无形的、令人压抑的冰冷气息。原来这里是“灰楼”——一个专门关押涉及特殊、敏感或极度危险案件的嫌疑人的秘密地点。
刘局长出示证件,沉默地在前带路。沉重的合金门一道道打开又关闭,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每一声都敲打在紧绷的神经上。经过几道严密的安检,我们最终来到一条深邃、寂静得可怕的走廊尽头。一扇厚重的、镶嵌着高强度防弹玻璃和金属格栅的门前,站着两名全副武装、眼神锐利如鹰的守卫。他们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刘局长和我,带着审视和毫不掩饰的警惕。
“刘局。”其中一人点头致意,声音低沉。
刘局长没有多言,只是示意了一下我。守卫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几秒,似乎要穿透我的皮囊看清内里,最终,他拿出钥匙,插入厚重的锁孔。
“咔哒……嘎吱……”
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中,沉重的门被缓缓推开。一股更加浓烈的、混合着消毒水、尘埃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绝望气息扑面而来。
房间不大,四壁皆是冰冷的、吸音效果极好的特殊材料,一片惨白。天花板嵌着一盏发出惨白冷光的吸顶灯,是唯一的光源。房间中央,孤零零地放着一张固定在地上的金属桌和两把同样固定住的椅子。而在房间最里面的角落,一个穿着灰白色囚服的单薄身影,正蜷缩在那里,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
是夏婉清。
她瘦得几乎脱了形,宽大的囚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露出的手腕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原本及肩的头发凌乱地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尖尖的下巴和一小片毫无血色的皮肤。她整个人缩成一团,双臂紧紧抱着膝盖,头深深地埋在里面,身体以一种极其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频率颤抖着。那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和寒冷。
“夏婉清。”刘局长站在门口,声音刻意放得平稳,但在这死寂的空间里依旧显得突兀。
那个蜷缩的身影猛地一颤!像是被电流击中。她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抬起了头。
当那张脸完全暴露在惨白的灯光下时,饶是我早有心理准备,心脏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下!
她的脸瘦削得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下面青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见。但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她的眼睛。
那双曾经清澈、带着书卷气的眸子,此刻只剩下一种空洞的、死水般的呆滞。瞳孔深处,却隐隐约约地、极其诡异地……翻涌着一丝幽绿的光芒!那光芒极其微弱,时隐时现,如同深潭底处腐尸上的一点磷火,冰冷、怨毒、毫无生气。她的眼神没有焦点,茫然地扫过门口,扫过刘局长,最后……停留在我身上。
就在她的目光与我视线接触的刹那——
嗡!
我左手掌心猛地传来一阵剧烈的、如同被冰锥狠狠刺入的刺痛!一股远比医院急诊室里感受过的更加冰冷、更加粘稠、更加充满纯粹恶意的气息,如同剧毒的寒潮,瞬间顺着我的手臂逆流而上,直冲大脑!这股恶意带着强烈的憎恨、混乱和一种非人的疯狂,几乎要将我的意识冻结、撕碎!
是它!
秦雪的气味!这……这怎么可能?
而现在。
夏婉清的身体在我左手刺痛的瞬间,也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那双空洞呆滞、翻涌着幽绿光芒的眼睛,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仿佛感受到了某种来自天敌的威胁!她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如同被扼住脖子的猫般的“嗬”声!抱着膝盖的手臂猛地收紧,指甲深深抠进了囚服的布料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死白。
“夏婉清?”刘局长显然也注意到了她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眉头紧锁,向前迈了一步。
然而,夏婉清对他的靠近毫无反应。她的全部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了我身上。或者说,集中在了我那只刺痛、冰冷、正与那股恶意激烈对抗的左手上。她死死地盯着我的左手,身体抖得更厉害了,那深陷眼窝里的幽绿光芒,在惨白灯光下,忽明忽暗,如同风中残烛,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疯狂和……饥饿?
刘局长停下脚步,脸色凝重地看向我。他看不到那股气息,但他能看到夏婉清那非人的、只针对我的剧烈反应。
我强忍着左手那股几乎要将骨髓都冻结的冰冷刺痛和意识被疯狂冲击的眩晕感,缓缓抬起右手,对着刘局长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同时,我集中全部意志,努力压制着左手的异动和那股试图反噬的恶意。
我迎着夏婉清那双翻涌着幽绿死光的眼睛,向前缓缓地、极其小心地迈出了一步。
“夏婉清,”我的声音放得很轻,很缓,试图穿透那层包裹着她的、充满恶意的外壳,“看着我。告诉我,那天晚上,在秦雪老师的办公室里……你看到了什么?”
我的声音在冰冷的囚室里回荡,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夏婉清的身体在我靠近的瞬间绷紧如弓弦,那深陷眼窝里的幽绿光芒猛地一炽!如同被投入火星的油桶,疯狂地跳动起来!冰冷刺骨的恶意如同实质的冰针,顺着我的问话,更加凶狠地刺向我的意识!
她没有回答。喉咙里却开始发出一种意义不明的、如同老旧风箱般嘶哑的“嗬嗬”声。她的头极其僵硬地左右小幅度摆动,凌乱的头发随着动作晃动,露出更多毫无血色的皮肤和那令人心头发毛的幽绿瞳孔。
“秦雪老师的头……”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那个关键,“在哪里?”
“头”字出口的瞬间!
“呃啊啊——!!!”
夏婉清猛地爆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至极的尖啸!那声音尖锐、扭曲,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无法形容的恐惧!她蜷缩的身体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般猛地弹起!却又因为虚弱和束缚(虽然没有手铐脚镣,但这房间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束缚)而重重摔倒在地!
她在地上剧烈地翻滚、抽搐!双手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头发、脸颊、脖子!指甲在苍白的皮肤上划出道道刺目的血痕!那空洞呆滞的表情彻底被一种极致的、扭曲的、非人的痛苦所取代!她喉咙里嗬嗬作响,翻着白眼,嘴角不受控制地淌下涎水。那双翻涌着幽绿光芒的眼睛,此刻如同两个燃烧着地狱火的洞口,死死地、怨毒地瞪着我!
“头……头……”她嘶哑地、破碎地重复着这个字,声音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恐惧和憎恨,仿佛这个字本身就是一个最恶毒的诅咒,“……痛……好痛……它在……它在看我……一直在……看……嗬嗬……跑……跑不掉……!”
她的话语支离破碎,如同梦呓,又像濒死的哀鸣。每一个字都伴随着身体的剧烈抽搐和抓挠。
“它在哪?!”我强忍着左手传来的剧痛和意识海被疯狂冲击的眩晕,猛地向前逼近一步,声音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那个头!那个一直在看着你的东西!它在哪?!”
“啊——!!!”
回答我的,是夏婉清更加凄厉、更加绝望的尖叫!她猛地用头狠狠撞向冰冷坚硬的水泥地面!
咚!咚!咚!
沉闷而恐怖的撞击声,如同丧钟般在狭小的囚室里回荡!鲜血瞬间从她的额角迸溅出来,染红了灰色的地面和她凌乱的头发!
“阻止她!快!”刘局长脸色剧变,对着门口厉声吼道!
门外的守卫早已被里面的动静惊动,听到命令,立刻冲了进来!两人训练有素地扑上去,一人死死按住夏婉清疯狂挣扎的身体,另一人迅速从旁边拿出约束带。
混乱中,我死死地盯着夏婉清那双在痛苦挣扎中依旧死死瞪着我、翻涌着疯狂幽绿光芒的眼睛。就在守卫即将用约束带捆住她手腕的瞬间,透过那混乱的肢体纠缠和飞溅的血迹,我似乎看到……她沾满鲜血的、微微翕动的嘴唇,对着我无声地、极其诡异地……咧开了一个弧度。
那不是笑。
那是一种冰冷到极致、怨毒到极致、仿佛来自深渊的……嘲弄。
与此同时,一个破碎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嘶嘶声,混杂在夏婉清痛苦的尖叫和守卫的呵斥声中,极其微弱却又清晰地钻入我的耳膜:
“哥……救我!啊……礼堂……吊灯……它在……笑……嗬嗬……”
我猛地一震,那句“哥,救我!”的破碎低语,如同冰锥般狠狠扎进了我的脑海。那种幽绿的、怨毒的目光,结合她口中断断续续的词语,让我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的寒意。
我们从灰楼出来,天色已彻底暗了下来。夜幕低垂,城市的霓虹灯光在远处闪烁,却无法驱散“灰楼”周围那股阴森压抑的气氛。刘局长一言不发,脸色凝重,只是快步向前走着。
坐进车里,冰冷的空气让我略微清醒了一些,但夏婉清那双诡异的幽瞳和她濒死前的低语,却像烙印般刻在了我的脑海里。我看向刘局长那张疲惫而严峻的脸,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刘局,夏婉清……她有哥哥吗?”
刘局长猛地一踩刹车,车子在空旷的小路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猛地转过头,双眼死死地盯着我,眼中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
“你……你想知道什么?”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显然被我的问题彻底震住了。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盯着他,等待着他的答案。
刘局长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平复内心的巨大波澜。他重新启动车辆,车子缓慢地向前行驶,驶离了“灰楼”那令人窒息的区域。
“有一个。”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回忆,“她确实有一个哥哥。听说是北大的高材生,非常优秀,前途无量。”
我听着他的话,心头猛地一跳,某种可怕的预感正在悄然成形。
“可后来呢?”我急切地追问,指尖不自觉地抠紧了座椅。
刘局长握着方向盘的手指泛白,他的目光透过车窗,投向窗外飞逝的夜色,声音中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惋惜和疑惑:
“后来……他失踪了。非常离奇的失踪。家人报案,警方也全力搜寻过,但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事对夏家打击很大,夏婉清当时还小,但受到的影响也很大。”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几乎无法呼吸。夏婉清濒死前那句“哥,救我”,以及她口中反复提及的“礼堂”、“吊灯”、“它在笑”……所有的线索,都在指向一个令人胆寒的推论。
“他哥叫什么名字?”我的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刘局长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回忆那个早已被时间尘封的名字。
“夏飞。”他最终吐出这个名字,语气中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他叫夏飞。”
夏飞!
我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