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刚过,陈默已踏进民政局的大楼门厅。
值早班的老赵正拿着块抹布,有一搭没一搭地擦着接待窗口的台面,动作迟缓,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愁绪。
“陈局长,早。”老李抬起头,眼袋浮肿,显然昨夜并未安眠。
“早。”陈默点点头,目光扫过门厅角落的长椅。
那个佝偻着背的老农,早已离开,但空气中残留的那种底层挣扎的绝望气息,却仿佛更清晰了。
陈默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走到宽大的办公桌后,没有立刻坐下,而是拉开了窗帘。
桌上,昨天他要求的人事档案,厚厚几大摞,终于被老赵送来了,整齐地码放在一角。
陈默随手翻开最上面一本,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上面是某个乡镇民政助理员的履历照片,一张年轻而陌生的脸。
他需要时间,需要耐心,像淘金一样,从这浩如烟海的信息里,筛选出有用的脉络。
他拿起内线电话,再次打给老赵:“赵主任,昨天通知的九点短会,参会人员都确认了吗?”
“确认了,陈局长。几位副局长和科室负责人都通知到了。”老赵的回答依旧平稳,但陈默能听出那平稳下的一丝紧绷。
“好。”陈默挂了电话。离九点还有近两个小时。
他决定利用这段时间,先梳理一下昨天在救助科看到的零星线索,那张贴在隔板上的备忘纸条,还有那个年轻科员电脑屏幕上闪过的带着红色问号的备注栏。
他拿起笔,在笔记本上画着草图,试图将那些碎片化的信息关联起来。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
窗外的阳光渐渐有了些温度,透过玻璃,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陈默沉浸在对那些蛛丝马迹的推演中,眉头微锁。
那红色问号代表什么?审核存疑?特殊标记?还是某种内部约定的信号?
突然,一阵异乎寻常的骚动声,打破了办公室的绝对寂静。
那声音并非来自楼上或楼下,而是来自较远的外面。
似乎有隐隐约约的、杂乱的呼喊声,穿透了厚重的墙壁和紧闭的窗户,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
陈默抬起头,凝神细听。
声音很模糊,听不清具体内容,但那汇聚的嘈杂,那压抑不住的声浪,带着一种不祥的共振感。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一扇窗户。
冷冽的空气,夹杂着喧嚣灌了进来。那声音开始变得清晰刺耳,充满了愤怒和绝望的控诉:
“还我低保!”
“严惩蛀虫!”
“民政局黑透了!”
陈默的心一沉,迅速探身向下望去。
只见县政府大门前的广场上,不知何时已聚集了黑压压一片人群,目测至少有五六十人。
他们大多衣衫陈旧,面容憔悴,有拄着拐杖的残疾人,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有抱着孩子的妇女,还有几个情绪激动、挥舞着手臂的青壮年。
他们举着用硬纸板和木棍临时拼凑的标语牌,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大字写着:
“低保救命钱进了谁的口袋?”
“村干部亲属吃低保天理不容!”
“取消我资格,我儿子瘫痪在床!”
“死人还在领低保,活人却饿肚子!”
人群在县政府紧闭的电动伸缩门前拥挤、推搡、怒吼。
几个保安如临大敌,死死抵住门,用扩音器徒劳地喊着“不要激动”、“派代表谈”。
但愤怒的声浪如同海啸,轻易就淹没了保安微弱的呼喊。
有人用力拍打着冰冷的金属栅栏门,发出沉闷的“哐哐”巨响;有人声嘶力竭地哭喊着自家遭遇的不公;还有人指着民政局大楼的方向,破口大骂。
混乱!失控!一触即发!
陈默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僵硬了。
低保!果然是低保!
张武军书记担忧的“无底洞”,他昨天在救助科感受到的麻木与僵化。
此刻,以最猛烈、最直接、最失控的方式,在他上任的第二天清晨,火山般轰然爆发,目标直指他刚刚接手的民政局!
这绝不是什么巧合,这是赤裸裸的下马威!
桌上的内线电话发出尖锐、急促、连续不断的铃声,一声紧过一声,催命符般撕扯着紧绷的神经。
陈默一把抓起听筒,还没放到耳边,就听到里面传来县政府办值班人员几乎变调的嘶吼:
“民政局,陈默局长在不在?县政府大门被围了!几十号人,喊着要低保,要交代,场面快失控了!领导让民政局立刻派人处理!立刻!马上!”
话音未落,陈默口袋里的手机也疯狂地震动起来。
他掏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着“武军书记”四个字。指尖划过屏幕,张武军那压抑着的雷霆震怒便砸了过来:
“陈默,县政府大门被围了,几十号人,矛头直指你们民政局低保审批不公!怎么回事?你这个局长是怎么当的?上任第二天就捅这么大篓子!”
“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立刻!马上!给我赶到现场,查明原因,控制局面,妥善处理,给群众一个明明白白的交代!处理不好,唯你是问!”
电话被重重挂断,听筒里只剩下急促的忙音。
“哐当!”办公室门被猛地推开。
钱卫东、赵学民、孙梅三位副局长,几乎是同时冲了进来,脸上再也看不到昨日的从容。
钱卫东面色煞白,额角全是冷汗,油滑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惊惶:“陈…陈局长!外面…外面…!”
赵学民那张向来冷静疏离的脸,此刻也绷得死紧,金丝眼镜后的眼神闪烁着惊疑和慌乱。
他嘴唇紧抿,一言不发。
孙梅还算镇定,但职业套装也掩不住身体的微颤:“陈局,情况很糟!人越聚越多,保安快顶不住了!县里要求我们立刻处置!”
“赵副局长!低保工作是你分管的!‘平稳运行’?这就是你说的平稳运行?”
陈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赵学民的脸颊肌肉,狠狠抽搐了一下,避开了陈默的目光:“我…我马上去了解情况!肯定是下面乡镇执行出了问题!我立刻派人下去核实…”
“核实?”陈默猛地打断他,“群众都堵到县政府大门口了,指着我们的鼻子骂了!你还要‘核实’?”
“你这个分管副局长是干什么吃的?平时督导在哪里?风险排查在哪里?”
他一步跨到赵学民面前,逼视着对方躲闪的眼睛:
“现在!立刻!跟我去现场,当面向群众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