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每重复一句标语上的控诉,人群的愤怒就仿佛被点燃一次。
但这一次,那愤怒之中,也夹杂了一丝惊愕。
这个新局长,没有官腔,没有推诿,竟然直接复述了他们最尖锐的指控。
“我今天站在这里,不是来给大家讲大道理,也不是来念文件念政策的!”
陈默的声音陡然拔高,“我是来告诉各位乡亲,你们骂得对!骂得有理!”
“如果低保金发到了不该发的人手里,如果真正困难的人被挡在门外,如果这里面真有蛀虫在啃老百姓的救命钱!”
“那这就是我们民政局的天大失职!是我这个局长的失职!”
轰!
人群彻底炸开了锅!
震惊、难以置信、短暂的茫然……各种情绪交织。
他们骂过无数次,堵过无数次门,听过无数次官腔套话和“正在调查”、“研究处理”的推诿。
却从未见过一个局长,一个刚刚上任的局长,在群情激愤之下,当众承认失职!
“你…你承认了?”那个挥舞标语的黝黑汉子瞪大眼睛,声音因为惊愕而有些变调。
“承认有什么用?能把钱还回来吗?”抱着孩子的妇女哭喊着质问。
“别信他!官字两张口!现在说得好听,回头就不认账了!”有人依旧充满怀疑地怒吼。
“乡亲们!听我说完!”陈默抬起手,用力下压,示意大家安静。
他的目光异常诚恳,“承认错误是第一步!接下来,我要做的是第二步——查!一查到底!”
“无论涉及到谁,不管他是村干部、乡镇干部,还是我们民政局内部的人!只要查实,一个都不放过!”
“该追回的钱,一分不少追回来!该处理的蛀虫,一个不落处理掉!该给真正困难群众的保障,一户不漏落实到位!”
“我陈默,今天在这里,当着所有父老乡亲的面,立下军令状!”
他用手指向县政府大楼的方向:“县委张武军书记就在上面看着!他给了我死命令,必须给乡亲们一个明明白白的交代!处理不好,我陈默第一个卷铺盖滚蛋!”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人群,最后落在那几个情绪最激动的核心人物身上:
“刚才,我已经让赵副局长去请几位代表到信访接待室。我恳请各位乡亲,给我们一个查清问题、解决问题的机会!”
“选出代表,把你们看到的、经历的、掌握的不公,把你们的名字、地址、具体的情况,详详细细、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我亲自听!亲自记!我向各位保证,你们反映的每一个问题,都会记录在案,都会追查到底!”
“查清一个,解决一个!处理结果,公开通报!”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沉痛的承诺:“我知道,大家的信任已经所剩无几了!说再多漂亮话也没用!”
“我陈默今天把话撂在这儿:一个月!给我一个月时间!”
“如果一个月后,大家反映的问题还是石沉大海,该吃的低保还是吃不上,该追回的钱还是追不回,该处理的蛀虫还在逍遥法外!”
“各位乡亲不用再堵县政府大门,直接来堵我陈默的家门!我陈默引咎辞职,站在这里,任凭大家唾骂!”
掷地有声!
字字千钧!
广场上出现死一般的寂静。
愤怒的喧嚣,被一种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的沉默所取代。
无数道目光,聚焦在台阶上那个单薄却挺直如松的身影上。
他脸上没有一丝官威,只有一种近乎悲壮的坦诚和孤注一掷的决绝。
那份“引咎辞职”的军令状,像一块沉重的巨石,砸进了愤怒的泥潭,也砸在了每一个人的心上。
那个抱着孩子的妇女停止了哭喊,呆呆地看着陈默。
那个挥舞标语的黝黑汉子,举着标语牌的手臂慢慢垂了下来。
那个挂着拐杖的残疾人,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就连外围那些起哄、看热闹的人,也收起了脸上的戏谑,变得凝重起来。
“我…我去!”那个黝黑汉子第一个站了出来,声音嘶哑却坚定,“我叫张铁柱!我实名举报我们村支书他小舅子,开着小轿车还吃低保!”
“我也去!我叫李秀娥!我儿子瘫了两年,低保说取消就取消!凭什么?!”抱着孩子的妇女抹了把泪,把孩子往怀里紧了紧。
“算我一个!王瘸子!我隔壁那个老光棍死了半年了,低保还在发!钱都进了他侄子的口袋!”那个挂着拐杖的残疾人奋力喊道。
“好!请几位代表跟我来!”陈默没有丝毫犹豫,侧身让开道路,指向民政局大楼方向。
“信访室已经准备好了!钱副局长,孙副局长,麻烦你们协助维持秩序,引导其他乡亲们先回去等消息!”
“告诉大家,问题不解决,我陈默绝不罢休!”
人群的愤怒,虽然依旧汹涌,但方向已然改变。
在钱卫东和孙梅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在赵学民狼狈不堪地被推搡着带路的背影后。
张铁柱、李秀娥、王瘸子等七八个核心代表,带着满腹的冤屈和最后一线希望,跟着陈默,走向那栋刚刚被他们痛骂过的民政局大楼。
陈默走在最前面,步履沉稳。
他能感受到身后那些代表灼热而复杂的目光,像芒刺在背。
他能听到身后广场上,钱卫东和孙梅用扩音器安抚人群、劝导疏散的声音,以及人群开始松动、逐渐散去的嘈杂声。
危机暂时化解了吗?
不,这仅仅是开始。
他亲手点燃了一把火,一把指向民政局内部,指向低保领域积弊沉疴的烈火。
这把火,要么烧尽污秽,要么……就会将他彻底吞噬。
他推开信访室的门,阳光透过窗户,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微尘。
他走到长条会议桌的主位,拉开椅子,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对跟进来的几位代表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
“各位乡亲,请坐。现在,请把你们知道的,都告诉我。从头到尾,一点一滴,不要遗漏。”
他拿起桌上准备好的纸笔,“我陈默,洗耳恭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