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访室那扇厚重的木门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长条会议桌旁,几位上访代表。
黝黑汉子张铁柱、抱着孩子的李秀娥、挂着拐杖的王瘸子,还有其他几个神情或激愤、或麻木的村民。
他们的目光,牢牢盯在陈默身上。
陈默坐在主位,面前的笔记本摊开着,钢笔握在手中,笔尖却悬停在空白处,微微颤抖。
他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目光坦然地迎向那些交织着怀疑、痛苦和最后一丝渺茫期待的眼睛。
“陈局长…”张铁柱第一个打破沉默,“我叫张铁柱,青石镇张家沟的!”
“我实名举报我们村支书张富贵!他那小舅子刘二狗,在县城开着三家五金店,去年刚买了辆小轿车,可全家五口人,从爹妈到孩子,全他娘的在吃低保!”
“村里谁不知道?可谁敢放个屁?!去镇上民政办问?人家眼皮子都不抬,一句‘系统审核通过的’就给搪塞回来!”
“张富贵还放话,谁去举报,就收回谁家的宅基地!”
他越说越激动,拳头砸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震得桌上的茶杯嗡嗡作响。
陈默没有打断,笔下飞快地记录着:张家沟,张富贵(支书),刘二狗(五金店主),全家吃低保,购车,威胁举报者。
每一个字都像刻在纸上,也刻在他心上。
“还有!”张铁柱喘着粗气,眼睛通红,“去年村里修水渠占地补偿,我家明明被占了三分地,补偿款名单上愣是没我的名!”
“钱呢?让张富贵和他那几个狗腿子分了!我去镇上找,民政办那个姓王的助理员,跟张富贵穿一条裤子的!”
“说我家地界不清,补偿款暂缓发放!缓他娘了两年了!钱呢?是不是也进了狗肚子!”
“青石镇民政助理员,姓王。”陈默在“刘二狗”旁边重重写下这个名字,画上连线。
基层的蝇营狗苟,盘根错节,已初露狰狞。
“我来说!”李秀娥猛地抬起头,怀里的孩子似乎被惊醒,发出微弱的啼哭。
她拍着孩子,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我叫李秀娥,白水乡小河村的…我儿子…我儿子两年前在工地摔断了脊椎…瘫了…下半辈子…下半辈子就躺床上了啊!”
她的声音哽咽,泣不成声,“家里顶梁柱塌了…治病欠了一屁股债…”
“去年低保年审,民政办的人来家里,拍了照,问了情况…当时说符合条件,继续享受…可上个月,钱突然没了!”
“我去问,他们说…说我儿子名下有存款!有存款?!那是他出事前打工攒的、准备娶媳妇的三万块钱救命钱!”
“早就花光了!医院发票厚厚一摞,他们不看!就说系统显示有存款记录,超标准了!取消资格!”
“陈局长!那是救命钱啊!孩子要吃药…家里要吃饭…没了低保,我们娘俩…我们娘俩怎么活啊…”
她抱着孩子,哭得浑身颤抖,那绝望的悲鸣在狭小的信访室里回荡,撕扯着每个人的神经。
“白水乡小河村,李秀娥,儿子瘫痪,低保因‘历史存款记录’取消,未核实实际支出。”
陈默的笔尖,在“未核实实际支出”几个字下狠狠划了两道横线。
冰冷的系统,僵化的程序,吞噬着活人的希望。
王瘸子挂着拐杖,艰难地往前挪了挪身子,蜡黄的脸上满是愤懑:“陈局长,我叫王德顺,柳林镇的,大伙儿都叫我王瘸子…”
“我举报我们村会计李麻子!他大伯,李有财,光棍一个,去年腊月就死了!是我亲手帮着抬去火化的!”
“可你猜怎么着?今年开春了,李麻子还在替他大伯领低保金!”
“我去镇上民政办反映,那个管事的,姓赵的股长,眼皮一翻,说‘系统里人没销户,钱就得发,这是规定!”
“规定?死人的钱他也敢领!那钱都进了李麻子的腰包!”
“我去找李麻子理论,他呸我一脸,说‘你个死瘸子,管得着吗?有本事你也死一个,让你侄子也领钱啊!’”
王瘸子气得浑身发抖,拐杖在地上杵得咚咚响。
“柳林镇,王德顺举报,李有财早就死了,低保未销户,村会计李麻子一直在冒领,民政办赵股长以‘系统未销户’搪塞。”
陈默在“李有财”后面重重写下“已故”,在“李麻子”和“赵股长”之间画上箭头。
死人保,基层管理混乱至此!
其他几位代表也纷纷开口,控诉着各自的遭遇:
有残疾人因“劳动力评估超标”被取消资格;
有明明收入微薄却被以“子女有赡养能力”为由拒之门外;
有反映村干部优亲厚友,将低保名额作为人情交换的筹码……
每一个名字,每一个村庄,每一个乡镇民政助理员或股长的名字,都像一块块冰冷的砖石,在陈默面前堆砌起一座名为“低保乱象”的黑暗堡垒。
陈默手中的笔,几乎没有停过。
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人名、地名、关系图、违规类型。
墨迹浸透纸背,如同他心头滴落的血。
愤怒在胸腔里燃烧,烧得他指尖发烫,但更深的,是一种彻骨的寒意。
这堡垒的根基之深,牵连之广,远超他之前的想象。
这绝不仅仅是几个村干部的胡作非为,也不仅仅是基层执行的偏差。
这背后,必然有乡镇民政干部的默许、纵容,甚至同流合污。
更可能,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民政局内部,操纵着某些环节,维系着这个吞噬民脂民膏的畸形系统。
时间,在控诉中流逝。
窗外的阳光,从明亮变得柔和。
当最后一位代表说完,信访室里再次陷入沉重的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陈默身上,等待着他的裁决。
陈默缓缓合上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抬起头,目光扫过每一张疲惫而充满期待的脸。
他没有说任何安慰的空话。
“各位乡亲,你们反映的情况,我都记下了。每一个名字,每一个地址,每一个问题,都记录在案。”
他拍了拍厚厚的笔记本,“这不是结束,这只是开始。”
他站起身:“我陈默,以民政局长的名义,向各位保证:从今天起,成立低保问题专项调查组!由我亲自挂帅!”
“你们反映的每一个问题,都将作为线索,由调查组一查到底!”
“无论涉及到村干部、乡镇干部,还是民政局内部人员,只要查实违规违纪,严惩不贷!”
“该追回的资金,必须追回!该处理的蛀虫,一个不留!该落实的保障,绝不拖延!”
“调查组?”张铁柱眼中燃起一丝希望的火苗,但随即又被怀疑覆盖。
“谁来查?还不是你们局里的人自己查自己?能查出个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