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得好！”
陈默迎上他质疑的目光，没有丝毫回避。
“调查组的人选，我会亲自定！绝不让那些可能有问题的人参与进来！”
“在这里，我可以向各位承诺三点：
第一，调查组独立办案，直接对我负责，不受任何内部干扰！
第二，调查过程公开透明，重大进展适时向群众通报！
第三，调查结果和处理意见，经得起任何检验！
一个月后，还是在这里，我向各位，向所有关注此事的乡亲们，公布初步调查结果和处理情况！
如果做不到，我陈默刚才在广场上的话，依然算数！引咎辞职！”
掷地有声的承诺，再次暂时压下了代表们心中的疑虑。
李秀娥抱着孩子，喃喃道：“陈局长…我们…我们信你一次…”
王瘸子重重地叹了口气，拄着拐杖艰难地站起身：“行！陈局长，我们就等着！一个月！就一个月！”
送走几位将信将疑的代表，信访室只剩下陈默一人。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笔记本沉甸甸地压在胸口，那里面记录的，是无数底层民众的血泪控诉，也是一份沉甸甸的军令状。
组建调查组。
这四个字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如履薄冰，步步惊心。
用谁？
信任谁？
谁能真正撕开这张盘根错节、遍布毒刺的利益之网？
钱卫东？
他那过度的热情和油滑的推诿，早已在陈默心中画上了巨大的问号。
殡葬领域，那是他的地盘，水有多深？他与那些盘踞在民生痛点上的“天豪集团”之流，有无瓜葛？
赵学民？
这个直接分管低保、在集访爆发时惊慌失措、在信访代表面前狼狈不堪的副局长，本身就是最大的嫌疑人！
他那句“平稳运行”如今听来是何其讽刺！让他参与调查？无异于与虎谋皮！
孙梅？
她分管社会福利，看似与低保交集不大。
她表现专业、得体，保持着距离。但这份距离，是谨慎自保？还是冷眼旁观？抑或是…更深的伪装？
在民政局这潭浑水里，谁敢说自己绝对干净？
局里其他科室负责人呢？救助科那个麻木不仁的女办事员？那个对着电脑屏幕手指发抖的年轻科员？
还有那些隐藏在档案里、名字后面可能关联着各种利益链条的乡镇民政助理员、股长们？
陈默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压力。
他像站在一片雷区中央，举目四望，竟不知该将信任的脚步迈向何方。
张武军书记的“撑腰”是政治保障，但具体到查案，他需要的是能冲锋陷阵、忠诚可靠的尖刀！
而此刻，环顾左右，皆是迷雾重重。
笃笃笃。
敲门声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进。”陈默睁开眼，收敛起疲惫。
门被推开一条缝，办公室主任老赵那张布满愁绪的脸探了进来。
他手里端着一杯新泡的热茶，步履沉重地走进来，将茶杯轻轻放在陈默面前。
“陈局…您…您喝口热茶，润润嗓子…”老赵眼神复杂地看着陈默面前那本摊开的笔记本，又迅速移开。
陈默没有动茶杯，目光落在老赵脸上：“赵主任，坐。”
老赵迟疑了一下，在陈默对面的椅子上侧着身子坐下，只坐了半边屁股，姿态拘谨而卑微。
“调查组的事，您都知道了。”陈默开门见山，语气平淡，“人选是关键。我需要可靠的人，能真正下去查、敢查的人。你对局里情况熟，有什么建议？”
老赵的身体明显绷紧了一下。
他低下头，双手不安地绞在一起。沉默在信访室里蔓延，只有墙上挂钟秒针跳动的“咔哒”声，清晰得如同心跳。
许久，老赵才抬起头，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又艰难地咽了回去。
最终，他没有回答陈默的问题，反而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低声说道：
“陈局长…查…是一定要查的…可是…可是这刀子…得拿稳啊…”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有些人…碰不得…至少…现在碰不得…”
“哪些人？”陈默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
老赵被这目光，刺得浑身一颤，猛地低下头，避开了陈默的视线，嘴唇哆嗦着，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那未尽的话语，那沉重的潜台词，像冰冷的毒蛇，缠绕在两人之间。
他在暗示什么？赵学民？钱卫东？还是…更深的水下的巨鳄？
看着老赵这副惊弓之鸟的模样，陈默心中那点微弱的希望之火几乎要熄灭。
连这个看似正直的老办公室主任，也畏缩至此吗？
难道这局里，真的没有一个可用之人？
就在陈默心头沉到谷底时，老赵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飞快地抬起头，目光极其复杂地看了陈默一眼，那眼神里有恐惧，有担忧，但似乎…也有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极其轻微地对着陈默摇了摇头。
这个摇头，意味深长。
不是对“组建调查组”的否定，而是对“某些人”参与调查的彻底否定！
紧接着，老赵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地站起身：“陈局长…茶…您趁热喝…我先出去了…”
他佝偻着背，步履蹒跚地走向门口，背影显得异常苍老而沉重。
就在他拉开门的瞬间，一个身影与他擦肩而过，差点撞上。
“陈局长！”
一个年轻而急促的声音响起。
陈默抬眼看去，只见门口站着一个穿着朴素夹克，脸上带着几分紧张却眼神异常清亮的年轻人。
研究室的小孙，他竟然真的来了！
小孙显然没料到老赵也在，愣了一下，随即对着老赵仓促地点了点头，便急切地看向陈默。
胸膛微微起伏，像是跑着来的：“陈局长！我…我听说…听说局里要成立低保调查组？”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眼神却亮得惊人，“我…我申请加入！我保证！嘴严！腿勤！不怕苦！您让我查什么，我就查什么！绝不掺假！”
一道刺破厚重乌云的阳光，照亮了陈默心中那片被阴霾笼罩的角落。
这个在研究室走廊尽头，抱着纸箱，涨红着脸向他毛遂自荐的年轻人。
这份未被体制浸染的赤诚，这份敢于直面黑暗的勇气，不正是他此刻最需要的力量吗？
陈默看着小孙因激动而微微涨红的脸，看着他眼中那份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期待，心中那个艰难的人选拼图，终于找到了最关键也最纯粹的一块基石。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小孙面前，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算你一个。”
调查组的轮廓，在这孤立无援的绝境中，终于艰难地浮现出了第一笔。
这把指向黑暗的尖刀，将由一个孤立无援的局长，一个深陷恐惧却暗藏良知的老主任，和一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轻人，共同锻造！
前方的路注定凶险，但刀锋，已初露寒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