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后第三日,天光微熹。
后院的晨雾还带着酒糟发酵后的醇厚香气,苏晋一袭青衫,亲手将一坛坛新酿的“醉春风”搬到竹架上晾晒。
他动作不紧不慢,袍袖在空中划出写意的弧线,仿佛不是在做粗活,而是在挥毫泼墨。
一阵微风拂过,他袖中“不慎”滑落一卷素笺,轻飘飘地落在了一旁的竹椅上,半展半卷。
那上面用狂草写就的字迹,正是他昨夜熬了大半宿,模仿了七八种笔迹伪造出的“益州诸豪族联名推举信”,推举他苏晋为益州乡贤,以定巴蜀人心。
做完这一切,他头也不回地走回屋中,仿佛浑然不觉。
果不其然,半个时辰不到,书房的门被猛地推开。
赵子昂一脸惊急交加,声音都压不住地颤抖:“先生!如您所料,林婉儿……她昨夜真的潜入了您的书房!”
苏晋正在擦拭一柄古琴,闻言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赵子昂急得满头是汗:“她翻的,正是您昨夜写的那封信!我亲眼看见她将内容一字不漏地记下才离开!先生,她果然是朝廷派来的探子,我们必须立刻……”
“立刻什么?”苏晋终于停下手中的动作,抬眸看他,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杀了她,然后惊动成都府的守军,再引来皇帝的影卫主力,让我们死无葬身之地吗?”
赵子昂被他一句话问得哑口无言,脸涨得通红。
苏晋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她看了信,却没有立刻上报。子昂,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赵子昂一怔,随即眼中闪过一丝明悟:“这意味着……她还在观望!她没有立刻将这封‘意图不轨’的信呈上去,说明她对朝廷的忠心,或许并非铁板一块!”
“孺子可教。”苏晋赞许地点点头,随即唤来阮昭,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整个房间,“去厨房,给林姑娘熬一碗上好的醒酒汤送去。”
阮昭愣了一下,不明所以。
苏晋补充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再附上一句话——先生说,姑娘昨夜辛苦了。”
此言一出,赵子昂和阮昭齐齐变色。
这哪里是慰问,这分明就是赤裸裸的摊牌和警告!
“先生,此举是不是太过冒险?”阮昭担忧道,“这等于告诉她,我们已经识破了她的身份!”
“不。”苏晋摇了摇头,眼中精光一闪,“这是试探,也是示好。她若心虚不敢喝,那便证明她已彻底倒向朝廷,我们留她不得。她若坦然喝下,就说明她愿意继续留在这盘棋上,与我们周旋。一个可以周旋的棋子,远比一个忠心耿耿的死士,要有价值得多。”
阮昭不再多言,领命而去。
一刻钟后,派去送汤的丫鬟回来了,不仅带回了空碗,还带回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精致的香囊,淡青色的锦缎上,用银线绣着两个字——归鸿。
苏晋接过香囊,指腹轻轻摩挲着那两个字,眸光深邃。
“归鸿……影卫体系中,负责传递信息、渴望功成身退的信使代号。”他低声自语,“有意思。她既表明了自己的出身,又暗示了自己并非敌人。看来,这位林姑娘的故事,比我想象的还要复杂。”
就在这时,赵子昂再度带来了新的消息,这一次,他的脸色比方才还要凝重。
“先生,城西传来密报,沈墨已于昨夜秘密调动了三名影卫死士,潜伏在醉仙坊周边。看样子,他们不像是要监视,倒像是……随时准备动手,将您‘请’走。”
空气仿佛在瞬间凝固了。
阮昭的右手已经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软剑上,柳无咎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门边,眼中杀气毕露。
苏晋却笑了。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繁华的成都街景,语气中竟带着一丝期待:“鱼儿,终于要忍不住咬钩了。时机,到了。”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赵子昂身上:“子昂,你现在立刻去联络谢文渊。”
“联络他?”赵子昂不解,“那个一心只想往上爬的成都少尹?”
“对。”苏晋的眼神锐利如刀,“你只需放出风声,就说,醉仙先生感念荆州刺史爱才之心,愿献上一策,助刺史大人不费一兵一卒,便可尽收巴蜀人心。”
此言一出,赵子昂倒吸一口凉气。
荆州刺史,乃是当今皇叔,是皇帝用来制衡益州太守王敦的一枚重要棋子。
而谢文渊,一直苦于没有拿得出手的功绩,无法得到皇叔的青睐,借此重回朝堂权力中心。
苏晋这一策,无疑是直接戳中了谢文渊内心最渴望的那个痛点!
“我明白了!”赵子昂激动道,“先生是想利用谢文渊,让他替我们去和荆州刺史搭上线!”
苏晋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那笑容里藏着更深的算计。
谢文渊的动作比苏晋预想的还要快。
当夜,一顶不起眼的青布小轿就停在了醉仙坊的后门。
谢文渊屏退左右,独自一人走进了苏晋的书房。
他神情亢奋,双眼放光,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地问道:“听闻先生有定蜀之策,愿为刺史大人分忧?”
苏晋却不急,慢条斯理地为他斟上一杯新酿的“醉春风”,酒香四溢。
“谢大人稍安勿躁。”苏晋笑道,“谈国事之前,不如先论文采风流。我听闻益州有七贤,皆是当世俊杰。若能以七贤之名,组建一文会,广邀巴蜀名士,以文会友,岂非一桩美谈?”
谢文渊一愣,他急的是建功立业的计策,苏晋却跟他谈什么风花雪月的文会。
但他毕竟是官场老手,立刻品出了一丝味道,试探着问:“先生的意思是……借文会之名,聚拢人心?”
苏晋笑而不语,只是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他品酒。
接下来近一个时辰,苏晋天南海北,只谈如何利用七贤的声望造势,如何运作文会,使其成为巴蜀第一风雅盛事,却对“归顺朝廷”、“献策荆州”之事,绝口不提。
谢文渊从最初的焦急,到中间的思索,再到最后的恍然大悟,脸色变幻不定。
他终于明白,苏晋是在用一个巨大的名望,来吊他的胃口。
最终,谢文渊带着满腹心事,告辞离去。
他前脚刚走,一直隐在暗处的柳无咎便闪身而出:“先生,要跟上去吗?”
“跟。”苏晋的我猜,他现在一定急着要把‘好消息’送出去。”
柳无咎的身影,如一缕青烟,瞬间消失在夜色中。
半个时(约一个小时)后,柳无咎回来了,手中多了一封火漆封口的密函。
“在城东的窄巷里截下的,他正准备送往成都府衙。”柳无咎的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苏晋接过密函,撕开封口,一目十行地看完,脸上露出一抹讥讽的冷笑。
信中的内容,与他所料分毫不差。
谢文渊竟是想两头下注!
他一方面想从苏晋这里套取稳定巴蜀的阳谋,献给荆州刺史作为进身之阶;另一方面,他又向顶头上司,益州太守王敦告密,称苏晋勾结荆州,意图谋反,想借王敦的手除掉苏晋,再把所有功劳揽在自己身上!
好一招一石二鸟,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把子昂和阮昭都叫来。”苏晋将那封密函重重地拍在桌上。
很快,三人齐聚书房。
苏晋指着桌上的两样东西——一封是他伪造的“乡贤推举信”,另一封,是谢文渊亲笔所写的告密信。
“现在,我们手里有两个筹码。”苏晋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一个,是皇帝想要拉拢我,却被我识破的证据。另一个,是谢文渊想要卖了我,向上邀功的证据。”
他抬起头,目光逐一扫过自己的三名心腹,眼中是运筹帷幄的绝对自信。
“下一步,我要让他们,互相咬起来。”
次日清晨,成都太守府门前。
苏晋一袭布衣,亲自登门拜访,递上的名帖只有一个身份——醉仙坊坊主。
在守卫惊疑不定的目光中,他被引入了王敦的书房。
面对这位权倾益州的封疆大吏,苏晋不卑不亢,只将那封告密信的副本,轻轻放在了王敦的面前。
“太守大人,”苏晋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我只是个酿酒的,不懂什么朝堂权谋。但这封信,是昨夜有人想送进您府上的。信里说我意图谋反,我实在担待不起。”
王敦拿起信,只看了几眼,脸色便瞬间铁青,握着信纸的手青筋暴起。
苏晋仿佛没看见他的怒火,继续轻描淡写地补上一刀:“太守若是不信,大可派人查一查,谢少尹这几日,都见了些什么人,去了些什么地方。我只想安安分分酿我的酒,但总有人想借我的脑袋去换顶官帽,为了自保,也只能来叨扰太守大人了。”
“岂有此理!”王敦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都跳了起来,“吃里扒外的东西!”
他当即下令,将谢文渊革职查办,软禁府中,听候发落!
苏晋自始至终,神色淡然。他躬身行了一礼,平静地退出了太守府。
走下府衙的台阶,灿烂的阳光洒在他身上,他微微眯起了眼。
就在这时,他的眼角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了街角处一个一闪而过的黑衣身影。
是沈墨。
这一次,沈墨没有隐藏,四目相对的瞬间,苏晋从他那张向来如冰山般冷漠的脸上,第一次看到了一丝清晰的情绪波动。
那不再是纯粹的监视和杀意,而是一种被震撼后的惊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动摇。
苏晋收回目光,嘴角微扬,信步走回醉仙坊。
大局已定,小处落子。
回到房中,他从袖中取出了林婉儿送来的那个香囊。
淡青色的锦缎在指尖流转,那“归鸿”二字,仿佛活了一般。
他把玩着香囊,正准备随手放下,指尖却忽然一顿。
触感不对。
香囊的内衬里,似乎藏着什么东西,比寻常的棉絮要硬上那么一丝,若不仔细,根本无从察觉。
他的心念微动,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
他走到桌边,取来一把小巧的银剪,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挑开了香囊边缘的缝线。
随着锦缎被一层层剥开,一个被折叠得极小的纸条,从夹层中滑落出来。
苏晋将其轻轻展开。
上面仅有四个墨色小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