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七年八月二十二日,寅时三刻。
朱落是被冻醒的。
不是现代空调坏掉的那种干冷,是浸透骨髓的湿寒,像有无数根冰针顺着脊椎往上爬。
她想抬手揉揉后颈,却发现胳膊沉得像灌了铅,指尖触到的不是睡衣布料,而是一片冰凉坚硬的丝绒,绣着密密麻麻的金线,扎得皮肤发疼。
“陛下,吉时到了。”
一个尖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刻意压低的谄媚。
朱落猛地睁开眼,视线里撞进一顶青黑色的帐顶,绣着十二章纹,星芒用珍珠缀成,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光。
这不是她的博士宿舍。
混乱的记忆像决堤的洪水般涌来——她昨天还在京大图书馆的特藏室里,对着《崇祯长编》拍桌子骂娘:
“朱由检这蠢货!刚登基就该干死魏忠贤,优柔寡断错失良机,活该煤山上吊!”
旁边的导师还笑她代入太深,说历史哪有那么简单。
可现在,她正穿着一身沉重得能压垮人的龙袍,被一群穿着绯色圆领袍、头戴乌纱帽的人围着。
为首的是个面色白皙的太监,眼角堆着褶子,眼神像浸了油的棉絮,看着温和,底下却藏着钩子。
这张脸,朱落在无数史料里见过画像,是魏忠贤!
“陛下?” 魏忠贤又唤了一声,伸手想扶她,指尖离龙袍还有半寸时,被旁边一个老太监不着痕迹地挡开。
那是王承恩,原主记忆里为数不多能勉强信任的人。
朱落的心脏狂跳起来,不是因为魏忠贤的靠近,而是因为脑子里突然多出的记忆碎片。
那是朱由检十七岁的人生,在深宫步步惊心的隐忍,对魏忠贤的刻骨恐惧,还有昨夜天启帝龙驭上宾时,乾清宫里弥漫的那股若有似无的杏仁味。
她,朱落,一个研究明末史的女博士,竟然穿成了自己昨天痛骂的崇祯皇帝?还是在登基大典这个节骨眼上!
“陛下,该祭天了。” 魏忠贤的声音又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朱落强迫自己抬起头,视线穿过攒动的人头,落在殿外那片被晨雾笼罩的广场上。
黑压压的官员跪了一地,朝服的绯色与青色在雾气里晕开,像一幅沉郁的水墨画。
她记得史书记载,朱由检登基时,紧张得一夜没睡,怀里揣着魏忠贤送来的“安神药”,到天亮都没敢吃。
此刻朱落摸着自己汗湿的掌心,能清晰感受到原主残留的恐惧,那是被阉党阴影笼罩多年的本能反应。
但她不是朱由检。
她知道魏忠贤会在三个月后倒台,知道东林党人的空谈误国,知道陕西的民变会在明年燎原,知道十七年后,这座皇宫的主人将披发跣足,在煤山的歪脖子树上结束一切。
“起驾。” 朱落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却意外地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硬。
这不是她的声音,是属于朱由检的、年轻却必须故作威严的嗓音。
龙辇缓缓驶出文华殿,朱落坐在里面,透过雕花窗棂打量外面的世界。
太和殿前的丹陛玉阶,每一级都磨得光滑,倒映着灰蒙蒙的天。
官员们低眉顺眼地跪着,可她从那些微抬的眼角里,看到了太多东西。
东林党人暗藏的期待,阉党成员的紧张,还有更多人麻木的观望。
她的目光与人群中一个肥胖的身影对上。
那是魏忠贤的心腹崔呈秀,正用一种近乎贪婪的眼神盯着龙辇。
朱落胃里一阵翻涌,现代灵魂里对阉党的憎恶和原主的恐惧瞬间交织,几乎要冲垮理智。
杀了他!立刻下令把这些阉贼都拖出去剐了!这个念头像野火般窜起来。
可下一秒,她猛地咬住舌尖。
痛觉让她清醒。
天启七年的八月,阉党盘根错节,京营兵权还在魏忠贤亲信手里,自己刚登基,根基未稳。
历史上朱由检是怎么做的?步步为营,先稳住魏忠贤,再慢慢收网。
可他还是太急了,清除阉党后,东林党无人制衡,反而加速了朝堂崩坏。
“蠢货……” 朱落在心里暗骂了一句,这次骂的是历史上的朱由检,也是刚才冲动的自己。
她是学历史的,难道要重蹈覆辙?
龙辇停在天坛圜丘下,祭天仪式开始了。
冗长的祭文念得她头晕,身上的十二章纹龙袍重得像枷锁,每一次弯腰鞠躬,都像是在与这具身体、这个时代进行一场角力。
她注意到魏忠贤站在百官之首,手里捧着祭文,声音洪亮,可念到“万寿无疆”时,尾音微微发颤。
他在怕。
朱落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点。
魏忠贤再权势滔天,面对皇权更迭,也不可能毫无忌惮。
而另一边,东林党人虽然被打压,却像一群蓄势待发的狼,只要自己露出一点清算阉党的意思,他们立刻会扑上来撕咬。
“以阉制党……” 一个念头悄然成型。
让魏忠贤再嚣张一阵子,利用他去敲打那些只会空谈的东林党,给自己争取时间,巩固权力,查清军饷,摸清边军底细。
这个想法让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与虎谋皮,这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稍有不慎就会被反噬。
但她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历史的惯性太强大,她手里没有任何可以立刻动用的力量。
祭天礼毕,回宫的路上,魏忠贤凑到龙辇旁,低声汇报:“陛下,陕西巡抚奏报,延安府又闹了民变,不过是些饥民,已经派兵弹压了。”
他语气轻松,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朱落的心猛地一沉。
来了,明末农民大起义的序幕。
她记得历史上,正是这次看似小规模的民变,埋下了李自成、张献忠崛起的种子。
她掀开轿帘,冷冷地看着魏忠贤:“派个可靠的人,去陕西看看,别只听巡抚的。”
魏忠贤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新君会关注这种“小事”,但立刻躬身应道:“奴才遵旨。”
他眼底闪过一丝诧异,朱落却已经放下了轿帘。
她靠在冰冷的龙椅上,闭上眼睛。
脑海里闪过无数历史片段:袁崇焕的五年复辽的谎言,卢象升的战死,松锦大战的惨败,还有煤山上那根冰冷的绳索……不,不能让这些发生。
她是朱落,一个研究明末史的博士,现在,她是崇祯皇帝。
不管是为了活下去,还是为了那些在历史洪流中死去的无辜者,她都必须撑下去。
龙辇驶入紫禁城,厚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朱落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的恐惧和混乱。
第一步,稳住魏忠贤。
第二步,查清虚实。
第三步,等待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