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的梆子声刚过,朱落就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
王承恩掀帘进来时,脸色比窗外的天色还要白,手里攥着一张揉皱的纸条,上面是春桃用胭脂写的字:
魏忠贤昨夜在东厂私审周宗建的亲信,已经屈打成招,今早就要递奏折“坐实”其罪。
“陛下,不能让魏公公得逞啊!” 王承恩的声音带着哭腔,“周大人是难得的清官,若是他被冤杀,江南税监就彻底成了阉党的天下!”
朱落猛地坐起身,寝衣上的盘龙江山纹在烛火下扭曲变形。
她记得史料里周宗建的结局,却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魏忠贤这是在逼她站队,要么默认他的跋扈,要么撕破脸硬碰硬。
“把晚秋叫来。” 她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脑子却转得飞快。
原主的记忆里,周宗建是东林党干将,与钱谦益等人交好,可此刻能救他的,偏偏不能是东林党那套“死谏”的戏码。
晚秋进来时,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大明律》,指尖在“诬告反坐”那条上反复摩挲。
这个山西姑娘平日话少,此刻却异常镇定:“陛下,奴婢查过卷宗,魏公公要给周大人定的‘通匪’罪,需有三方人证。如今东厂的‘人证’是屈打成招,只要找到他们刑讯的证据,就能翻案。”
“怎么找?” 朱落追问,目光落在她冻得发红的指尖上。
“奴婢的父亲曾在刑部当差,说东厂的牢头最爱喝烧酒,只要给够银子,能买通他们偷出刑具上的血痕。” 晚秋的声音发颤,“只是……需要人潜入东厂,太危险了。”
朱落看向王承恩,老太监立刻明白了:“奴才这就去安排!内书房还有几个从信王府带来的护卫,都是靠得住的。”
“等等。” 朱落叫住他,“别用男人,让云珠去。”
王承恩和晚秋都愣住了。云珠是江南女子,身形纤细,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潜入东厂的人。
“东厂的守卫对宫女戒心最轻。” 朱落走到窗边,看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让云珠扮成送浆洗衣物的杂役,混进去。告诉她,只要带一滴血痕出来就行,不必贪多。”
她知道东厂的恐怖,史料里记载那里的刑具能让人求死不得。
让云珠去,是下下策,却也是唯一的办法,比起男人,一个不起眼的宫女更容易全身而退。
云珠领命时,特意换上了最粗陋的青布衣裙,脸上抹了锅底灰。
她给朱落磕了三个头,最后抬头时,眼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豁出去的决绝:“陛下放心,奴婢就算死,也会把东西带回来。”
看着她瘦小的背影消失在宫墙后,朱落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紧了。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每一个决策背后,都是活生生的人命。
早朝时,魏忠贤果然递上了奏折。他站在丹陛之下,声音洪亮如钟,每念一句“周宗建通匪罪证”,就有一个东厂校尉捧着“人证”的供词上前。
文武百官鸦雀无声,东林党人脸色铁青,却没人敢站出来反驳——他们都在看新君的态度。
朱落坐在御座上,指尖紧紧掐着掌心。
春桃混在殿外的宫女里,用暗号比画着:云珠还没回来。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阶下的魏忠贤,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淡,却让魏忠贤心里莫名一慌。
“魏伴伴,” 朱落的声音透过大殿的梁柱传下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却字字如冰,“周宗建是两朝老臣,江南税监的案子牵扯甚广,就凭这几份供词,是不是太草率了?”
魏忠贤没想到新君会当众质疑,愣了一下才躬身道:“陛下,供词都是东厂审出来的,人证物证俱在……”
“哦?物证呢?” 朱落打断他,“通匪总得有书信吧?有粮草交割的凭据吧?总不能凭几张嘴说,就定了封疆大吏的死罪。”
她的话像一把软刀子,既没否定东厂的审讯,又点出了关键漏洞。东林党人眼里闪过一丝惊喜,连毕自严都悄悄抬起了头。
魏忠贤的脸涨成了猪肝色:“陛下,这……人证已经招了……”
“招了就能算数?” 朱落的声音陡然拔高,“《大明律》里写着,诬告反坐!若是周宗建是被冤枉的,这些‘人证’,还有审案的人,该当何罪?”
她起身走下御座,十七岁的身影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单薄,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走到魏忠贤面前时,她忽然压低声音:“魏伴伴,朕知道你是为大明好,但做事总得讲究章法。不然,天下人会说朕纵容厂卫,草菅人命。”
这话软中带硬,既给了魏忠贤台阶,又敲打了他的越权。魏忠贤混迹官场多年,自然听出了弦外之音,新君不是要保周宗建,是要保“皇家体面”。
“陛下圣明,是奴才考虑不周。” 魏忠贤躬身认罪,额头的冷汗顺着皱纹往下淌。
“这样吧,” 朱落转身走回御座,“周宗建暂且解职回京,案子交给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魏伴伴,你让东厂把人证物证都交出来,由三司秉公办理。”
这个决定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既没治周宗建的罪,也没驳魏忠贤的面子,却把案子从东厂手里夺了出来。
东林党人松了口气,阉党成员面面相觑,只有朱落知道,这是缓兵之计。
退朝后,朱落刚回到乾清宫,就看到云珠被两个小太监扶着进来。
她的胳膊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显然是被发现时挣扎所致,手里却死死攥着一块染血的布条。
“陛下,奴婢拿到了!” 云珠说完这句话,就晕了过去。
晚秋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展开布条。上面是暗红色的血渍,混杂着些许铁锈,那是东厂特制刑具上的痕迹。她颤抖着从袖中取出一小瓶醋,滴在血渍上,瞬间泛起了乌黑色。
“是烙铁!” 晚秋的声音发颤,“这是人血被烙铁烫过的痕迹,能证明是屈打成招!”
朱落看着那块布条,又看看昏迷的云珠,忽然觉得一阵反胃。
她走到窗边,看着宫墙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真切地感受到明末官场的血腥,那不是史料上冰冷的文字,是能浸透布条的温热鲜血。
“王伴伴,”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给云珠最好的伤药,让她在偏殿静养,对外就说她染了风寒。”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从内帑里取二十两,悄悄送到她山西老家,别让任何人知道。”
王承恩含泪应下,看着陛下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个年轻的君主,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重情,也都要狠绝。
午时,三司会审的消息传到了东厂。魏忠贤摔碎了心爱的玉扳指,却终究没敢违抗旨意,新君今天的态度很明确:可以容忍他打压东林党,但不能容忍他越过皇权。
而朱落坐在暖阁里,听着晚秋念三司会审的流程,指尖在地图上圈出了宁远的位置。
那里,袁崇焕正在整军备战,历史上他将在明年提出“五年复辽”的豪言。
“王伴伴,” 她忽然开口,“给孙承宗先生递个密信,问问他,袁崇焕这个人,到底可不可用。”
她知道历史上袁崇焕的悲剧,却也清楚明末再无第二个人能撑起辽东防线。
这又是一个两难的选择,就像她此刻既要用魏忠贤的权,又要防他的刀。
窗外的阳光终于穿透云层,照在案上的《大明律》上。
朱落看着“诬告反坐”那一行字,忽然想起云珠胳膊上的伤口。她拿起朱笔,在空白处写下:“民为水,君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这不是她的感悟,是唐太宗的话,却在此刻狠狠砸进了她的心里。
她知道,自己要走的路,远比“铲除阉党”更艰难。她要救的不只是一个王朝,更是那些在历史洪流中挣扎的、如蝼蚁般的生命。
傍晚时分,春桃带来消息:周宗建被解职的文书已经发出,江南税监的阉党开始收敛了。晚秋也查到,魏忠贤把那几个“人证”悄悄处理了,显然是怕三司会审查出破绽。
朱落让御膳房做了三碗陕西的酸汤面,亲自端到偏殿。云珠已经醒了,正和春桃、晚秋凑在一起看那本《大明律》。看到朱落进来,三个女孩慌忙要跪,被她一把拉住。
“尝尝吧,这是你们陕西的味道。” 朱落把碗递过去,看着她们吃面时眼里的光,忽然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软了下来。
或许,历史真的可以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