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宁醒来的时候，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嘴巴上的茧子硬得跟墙皮一样，任凭她怎么用舌头侵略，它们都屹然不动，她用手撕下一小片，顿时就有血丝沁出来。门口几个聊家常的婆婆正和何小莲话家常，何小莲尖声嚷着：“也不知道她活着的时候怎么养孩子的，把个孩子养得一点苦也吃不了，身子虚成这样，动不动就往地上倒，现在一走了之这烂摊子丢给我，活着不做好事，死了也不得人了，真是作孽啊。”

周宁静静地躺在这用两个长椅一块木板搭成的床上，天已经晴了，窗外有淅淅沥沥的光洒进来，些许灰尘在这束光上跳舞，她开始变得高兴起来，血液里流淌着的生命力在复苏，她忘形地叫：“妈……”，窗外垂下来的树枝随风而动，身上集聚的力量都一股脑冲向头顶，不过几秒钟背上渗出冷汗来，她攒劲地喊：“奶，奶……”

关于吴满香，周宁还有好多未解的问题，那些答案在谁的心里，那些心是否还活着。她不得而知。她想起那天日头是那样毒辣，柔水村又是那样安静。

周宁记得，八月十日是吴满香的生日。那天一大早，叫醒周宁，说：“今天我生日，我去街上买你喜欢的面窝，你就在家等我回来。”周宁鲜少见她这么高兴，她预感今天会是一个快乐且铭记终生的日子。临出门时，周宁喊住吴满香，问她：“你坐车去还是走过去。”吴满香挎着菜篮子，掸了掸裤子上的灰，说：“走去走回，两趟的钱能多买几个面窝。”她束了束头发，笑着说：“走了，在家把门看好。”

柔水村距离集市有八千米的路程，按照吴满香以往的速度，光在路上走，两个小时是要的。最开始周宁在门口坐着，村子里静悄悄的，张婶的女儿把她和药先生接到县城里去了，周宁想起何小莲，她穿过一道泥巴路，看见何小莲家的墙壁上爬满了一种绿色植物，她听张婶说，这叫爬山虎，是一种长了脚的植物，里面藏着很多很多条蛇，周宁不理解为什么这么危险的东西任凭它随意覆盖，张婶又笑着说，说它不好也有点好处，这个爬山虎爬到墙上，夏天可以遮阳，屋子里凉快。门上锁着，没有人。

门口有一棵年岁已久的枣树，挂了几颗青枣。周宁踮着脚摘了一颗离她最近的，进入嘴里微微发涩，枣肉带着碎金的细闪，还是木木的口感。越往上果实越大，她撑着脚往上跳，几个来回之后终于放弃。可能是跳得太起劲，背后站着人也没察觉，一只大手从她头上穿过，直直地定在她眼里的那颗枣，轻轻一扣，枣连带着手一起收回来了。

“喏，你的枣。”

“大强叔叔！你回来啦！”周宁惊呼，接过枣，“谢谢强叔。”她用衣角滚了滚灰尘，一整个扔在嘴里，还没嚼两下就说：“果然，越大越好吃。长得越高，吃得越甜。”嘴里含含糊糊，又用舌头拟出枣核，吐得老远。

“还吃吗，强叔给你多摘两个。”

“不要”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又被咽回去，她想到今天过生日的吴满香，想到走了两个小时的吴满香回来能吃到这样大的枣，应该是高兴的，说：“那谢谢大强叔叔了。”

大强走到枣树里面，紧贴着树干，稍微踮踮脚就可以摸着一大片。他穿着旧格子衬衣，因为向上够着的身体牵扯出扎在裤子里的半截衣服，皮带噌噌发亮，穿的是烟灰直筒裤，不一会儿，一双手就塞满了。他边递边笑着说：“周宁记性不错，认得出我。怎么就你一个人在这儿，你家里人呢？”

她讪讪地笑，不好意思地说：“我妈上街去了。爷爷奶奶在田里。”其实不是她记性好，是因为大强的慷慨曾经带她品尝过外面的世界。印象里，为数不多见到他的几次里，他的头发总是那么光烫，衣服总是整整齐齐扎在皮带下，要么穿皮鞋，要么穿旅游鞋。周宁听吴满香说，他叫大强，在义乌做生意，赚了一些钱就在县城买了房子，有时候一年回来几次，有时候几年回来一次。大强母亲原来是村尾的高阿姨，前几年去世了之后就葬在后山，大强但凡回来就要放鞭放炮，拿些从外面带回来的果子点心上山，祭拜完了之后也不急着走，再把一些洋货分给村里有孩子的人家。凡得了礼物的孩子，没有一个不笑得合不拢嘴的，人就说：“大强，在外面赚了大钱，村里人也跟着沾光。”

周宁乖乖地叫：“强叔好。”

大强往里屋看了看，确定没人，又说：“你来看强叔这次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保你看了还想要。”

周宁的兴趣被提起来，抬头眼巴巴望着他。

大强见她上钩，继续装腔作势地说：“你跟强叔到后山去拿，才刚刚强叔从山上下来走得急，忘在高阿姨坟上了。”

周宁被提起来的兴致又熄灭了，她哭丧着脸说：“不行啊，我的脚昨天晚上被蜈蚣咬了，现在疼得走不动路了。”她又补充说：“剥完豆子我还要喂鸡，还有很多事要做。”她本来想一一举例告诉他自己没有扯谎，又意识到话说再多也无济于事。

“有你强叔在这都是小事，抱你上去的力气我还是有的，强叔力气大着呢！至于你说的这些事，我保证不会耽误太多时间，你不想边吃着好吃的糖果边干活吗？这样干起活来速度都快很多呢！”大强说得神采奕奕，眉飞色舞，貌似通往极乐世界的喜悦也不过如此。

周宁觉得这是个好办法，高兴之余内心又动摇起来，转念一想，又拒绝了。

大强见左不行右不行，语气逐渐变得急促起来，“你跟我到山上去耽误不了多久，这豆子也剥得差不多了，我保证在你妈回来之前和你一起剥完。”

大人一旦义正言辞说起话来，不管有错没错威慑力总是不容易小觑。如果周宁在那一刻愿意再多思考几分钟，或许之后的每一天她都会感谢当时的犹豫，只可惜她太贪念大强口中所描述的那个美好场景，一边吃着糖果一边干活，干活都成了美事一桩，她心里的苦太多，想试试甜头。

“那快点吧。”

大强抱着周宁三步作两步往后山小跑起来，周宁的头挨着大强的衣领，她闻见了一股木质香味，若有若无冲挑逗着她的鼻息。浑身上下都透着柔软与舒适，周宁想起自己家里洗衣服用的皂角，硬硬的一块黄色搓不出泡沫来，一年消耗一块，洗出来的衣服晒干后也邦邦硬。有一次上学的路上，她问周天予用什么洗衣服啊，周天予说洗衣液，她虽然不知道洗衣液是什么但是也没再问下去。难怪周天予的衣服那么香，她在心里暗自排了序号，洗衣液是最好的，皂角是最坏的。这强叔衣服上的味道和周天予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所以有钱人不用商量用的东西都是一样的，精贵舒适。淡淡的香味源远流长，笔直有力地窜进鼻腔，这香柔弱，又刚烈，人躲也躲不掉。

吴满香回来的时候，看见周宁在房里坐着，脸上一头的汗，也不作声，剥好的毛豆放在桌上。“又去哪里疯到一头的汗回来，脚断了也不老实。”吴满香总是有生不完的气，发不完的火，在这个屋里从来没有好脸色。

寂静无声。

吴满香拿起桌上已经凉了的白开水，喝了几大口，注意到桌上的巧克力糖，包装纸撕了一个小口子，里面的糖满满当当漫出来几个。“这糖是哪里来的。”

没人作声。

一个巴掌又落在周宁脸上，“你哑巴了，我问你哪里来的。”糖在吴满香的手上溢出来，落在地上发出啪啪的声音。

周宁盯着她，恨意从她脸上扫过。“大强给的。”

“哦，大强回来了。他人呢，又走了？你不早说，妈以为你偷的，这才下了手，没把你打疼吧？”吴满香断断续续说着不着边际的话，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说：“赶快，吃两个糖，大强从外面带回来的，都是好东西。”她拐弯抹角的几句话处处示弱，却句句不提自己错了。

周宁哭丧着脸，欲言又止，两行泪从眼睛留下来，“妈……，他非要我去后山，我本来不想去的，是他非要我去的……”

“去后山干什么，他一个大人叫你去干什么。”吴满香不解地问。

周宁呜呜咽咽哭起来，声音越来越大。

吴满香是什么时候注意到事情不简单的呢？她看见周宁的衣服上有浅浅的泥印，裤子有新添的几处褶皱，脚趾里全是泥巴。她一把将周宁拉起站住，上下打量了一下，又用手摸了摸裤裆，周宁顺势往后退了几步。她知道了，全明白了，猜到发生什么了。

怔怔地看着周宁，怒火冲昏了她的头脑。她抬起手，巴掌停在空中又放下来，慢慢垂下来，放在裤子侧边，她脑子此刻完全死机了，不知道说什么。这是为数不多周宁和吴满香如此相像的时刻，一个头发乱糟糟，衣服裤子皱巴巴；一个面目疲惫，全身沾着泥土。两个人都是生活的弃子，恪守本分也未能幸免苦难。

吴满香意识到什么，拿起那包糖扔到门口，门口正在觅食的鸡提起爪子散作一团，有反应快的鸡感觉到这是从天而降的恩赐，大起胆子走近啄食。

趁周宁洗澡的时间，吴满香锁好大门，一个人往村头去。路人问她：满香，吃了吗？到哪去啊？”吴满香也不停下脚步，边走边说：“吃了啊，去买豆腐哦。”“卖豆腐的走了，不在哟。”吴满香不管人家说什么，只一个人往前走。“这个死了男人的吴满香，怎么不听人劝，一个村里的，还会害她不成，让她吃不上豆腐我就好过了啊？怎么这么不会想，让她去，白跑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