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民警，刘二狗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了，脸色灰败，再也嚣张不起来。
在民警的监督下，核查变得异常“顺利”。
营业执照、购车发票（赫然写着刘二狗的名字）、银行流水（显示每月稳定进账远超低保标准线）……一份份铁证被小孙拍照、记录。
刘二狗全家五口人，赫然在册，享受着低保待遇。
富裕保！铁证如山！
刘二狗在铁证面前，终于低下了头，眼中依旧充满了不甘和怨毒。
当被问及谁帮他办理的低保时，他眼神闪烁，最终只含糊地嘟囔了一句：“…都是按程序走的…村里报的…镇里批的…”
离开张家沟，面包车又驶向柳林镇王瘸子所在的村子。
在村后一片荒凉的乱坟岗，王瘸子拄着拐杖，指着一座低矮的、连墓碑都没有的小土包，声音在寒风中颤抖：
“陈局长，就是这！李有财！去年腊月二十八咽的气，我亲手埋的！”
老赵打着手电筒，小孙忍着寒意和心底的恐惧，仔细查看。
坟头荒草萋萋，没有任何祭奠的痕迹。
他们又走访了村里几位老人，确认李有财确已去世大半年。
随后，他们连夜赶到镇民政办，调取低保发放记录。
在民政办主任赵股长（正是王瘸子举报的那位）极不情愿的配合下，系统记录清晰地显示：
李有财的低保金，一直发放到上个月！而领取人签名栏，赫然是李麻子的笔迹！
“死人保！”小孙咬着牙，在笔记本上重重写下这三个字，笔尖差点戳破纸背。
赵股长脸色煞白，额头冒汗，结结巴巴地辩解：“这…这是系统延迟…村里没及时上报销户…我们…我们马上停发！追缴！”
他的慌乱和推诿，更显欲盖弥彰。
最后一站，是白水乡小河村。
李秀娥家那间低矮破败的土坯房里，一盏昏黄的白炽灯下，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压抑的绝望。
瘫痪在床的儿子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活着。
李秀娥抱着饿得直哭的婴儿，翻找出厚厚一摞医院发票和欠条，哭诉着被取消低保的绝望。
当小孙仔细核对民政办取消她家低保的理由，“系统显示其子名下曾有存款三万，超出标准”时，他敏锐地发现了一个令人窒息的细节：
那份作为关键依据的“银行流水证明”，显示的存款日期，竟然是在她儿子出事瘫痪之后！
一个瘫痪在床的人，怎么可能在那之后去银行存下三万元？
“这是伪造的！或者是系统时间错误！”小孙愤怒地低吼。
老赵用颤抖的手，拍下了那张明显有问题的“证据”。
李秀娥的哭声在寒夜里显得格外凄厉：“他们…他们就是要逼死我们啊…”
面包车在漆黑的乡间公路上疾驰，像一艘航行在惊涛骇浪中的孤舟。
车内没有人说话，只有引擎的轰鸣和窗外呼啸的风声。
陈默闭着眼，靠在椅背上。脑海里却翻腾着白日里一幕幕触目惊心的景象……
富裕保、死人保、关系保……
这些在信访室里还只是文字控诉的乱象，如今以最真实、最残酷、最令人发指的面貌，血淋淋地摊开在他面前。
其猖獗程度，其系统性、普遍性，远超他之前的想象。
这绝不是孤立的个案，这是一张深植于基层土壤的盘根错节的腐败网络。
从村干部到乡镇民政助理员、股长，甚至可能更高层……有多少只贪婪的手，在黑暗中疯狂攫取着本该属于最困难人群的救命钱？
“陈局长…”小孙带着被残酷现实冲击后的愤怒和一丝迷茫，“我们…我们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吗？”
陈默缓缓睁开眼。
窗外是无边的黑暗，只有车灯划破前方短暂的光明。
他侧过头，看到小孙年轻的脸庞在车窗外掠过的微弱光影中，写满了沉重和困惑。
后排的老赵，依旧紧紧抱着那个旧帆布包，闭着眼睛，眉头紧锁，仿佛在抵御着什么巨大的痛苦。
“冰山一角？也许…我们连冰山都还没看清。”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车窗外沉沉的夜幕，“但至少，我们看到了冰山上的第一道裂痕。”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小孙紧绷的肩膀。
然后，他转过头，对后视镜里映出的老赵疲惫的脸，沉声说道：
“老赵，回去整理所有证据。明天一早，向张书记做初步汇报。风暴，才刚刚开始。”
面包车在黑暗中继续前行，像一把沉默的尖刀，刺向那深不见底的黑暗堡垒。
前方等待他们的，将是更加赤裸裸的威胁，更狡猾的抵抗。
以及……更深的黑暗。
县委大楼顶层，县委书记办公室厚重的实木门紧闭着。
陈默坐在宽大的真皮沙发里，身体绷得笔直。
那份连夜整理出来的《低保领域突出问题初步核查报告》，凝聚着调查组血汗和愤怒，此刻沉重地压在他的膝盖上。
纸页的边缘，被他无意识攥紧的手指捏得发皱、变形。
坐在他对面办公桌后的张武军书记，正低头翻阅着报告的副本。
日光灯冷白的光线打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浓眉紧锁，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办公室里异常安静，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以及陈默自己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每一声翻页，都像重锤敲在陈默紧绷的神经上。
报告的内容，早已刻在陈默脑海里，此刻却随着张武军的翻阅，再次血淋淋地浮现：
刘二狗全家开着宝来车吃低保的铁证照片；
李有财那座荒草丛生的孤坟与系统里持续发放低保的记录对比；
李秀娥瘫痪儿子深陷的眼窝和那份荒谬绝伦的“银行流水证明”……
还有那些触目惊心的初步统计数字：仅在核查的三个乡镇，就发现富裕保２１户，死人保７例，关系保初步线索数十条……
涉及违规发放、冒领、侵占的低保资金，初步估算已逾百万。
而这，仅仅是冰山浮出水面的尖角。
更让陈默心头发寒的，是报告中无法记录的阻力：赵学民那冰冷的敌视和明里暗里的掣肘；钱卫东那绵里藏针的“关切”；乡镇民政助理员、股长们或推诿或伪造或干脆避而不见的消极抵抗。
以及……那份深埋在字里行间的无力感——调查组只有三个人。
面对这张盘根错节、深植于基层、甚至可能向上蔓延的利益网络，他们就像三只试图撼动大树的蝼蚁。
“啪！”
一声轻响。
张武军合上了报告的最后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