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二十九分,窗帘缝隙里漏进的第一缕阳光刚好落在床头柜的闹钟上。林小满睁开眼时,睫毛上还沾着隔夜的困意,她盯着那行荧光数字看了三秒,才慢吞吞地坐起身。
房间里弥漫着旧书和灰尘混合的味道。书桌上堆着半人高的习题册,封面边角都卷了毛边,最上面那本的扉页写着“林小满”三个字,字迹被水洇过,晕成一片浅蓝。墙上的日历停在6月15日,红笔圈住的数字边缘已经被指尖磨得发白。
她赤着脚踩在地板上,冰凉的触感顺着脚心爬上来。走到衣柜前拉开门,镜子里的女孩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领口歪着没对齐。林小满伸手把领口拽正,指尖划过锁骨处时顿了顿——那里的皮肤光滑得像被熨过,可手腕内侧却有块指甲盖大小的淡疤,形状像片残缺的月牙。
“醒了?”舅舅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刚睡醒的沙哑,“锅里温着粥,今天……”
“知道了。”林小满打断他,抓起搭在椅背上的书包,拉链没拉好,露出里面皱巴巴的课本。她其实听见舅舅后面的话了,无非是“生日快乐”之类的词,可这三个字从三年前开始就变得像砂纸,蹭得人耳膜疼。
餐桌摆在客厅靠窗的位置,阳光透过老式钢窗的网格,在粥碗里投下细碎的光斑。舅舅坐在对面翻报纸,眼镜滑到鼻尖上也没察觉。他鬓角的白头发又多了些,林小满盯着那些白发发呆,突然想起妈妈以前总说,舅舅年轻时是厂里最俊的小伙。
“多吃点。”舅舅把一个茶叶蛋推到她面前,蛋壳上的裂纹像张蜘蛛网,“今天……”
“要迟到了。”林小满咬开蛋壳,蛋白上沾着细碎的壳渣。她吃得很快,粥烫得舌尖发麻,却像是感觉不到似的。
出门时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忽明忽暗地闪着。林小满扶着斑驳的栏杆往下走,每一步都踩在楼梯接缝处,发出“咯吱”的响声。三楼的王奶奶正坐在门口择菜,看到她时抬起头笑:“小满今天穿新鞋啦?”
她低头看了看脚上的白球鞋,鞋边沾着块洗不掉的墨渍。这是去年生日时舅舅买的,算不上新,可王奶奶的眼神很暖,像晒过太阳的棉花。林小满没说话,只是加快了脚步,书包带在肩膀上勒出两道红痕。
学校的早读铃在七点十五分准时响起。林小满冲进教室时,张昊正把她的语文课本往讲台缝里塞,校服袖子卷到手肘,露出胳膊上刚冒头的青春痘。
“抓现行。”她伸手去抢,指尖擦过课本封面的烫金校名。
张昊手一缩,课本“啪嗒”掉在地上。他挠了挠头,刘海垂下来遮住眼睛:“看你昨天没精神,想让你多睡会儿。”
林小满捡起课本,发现扉页多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用铅笔涂的,边缘还在往下掉渣。她没说话,把课本塞进桌肚,指尖却在笑脸旁边按了按,留下个浅灰色的印子。
早读课的内容是《岳阳楼记》,全班齐读的声音震得窗户嗡嗡响。林小满的视线落在窗外,操场边的老槐树抽出了新叶,嫩绿得发亮。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妈妈总在树下教她背诗,背错一个字就刮一下鼻子,痒痒的。
“林小满。”语文老师敲了敲她的桌子,镜片后的眼睛像两潭深水,“‘不以物喜’的下一句?”
她猛地站起来,膝盖撞到桌腿,发出“咚”的一声。周围传来窃笑声,张昊在后面戳她的背,嘴里无声地说着“不以己悲”。林小满深吸一口气,声音比蚊子还小:“不以己悲。”
坐下时,她摸到手腕的疤痕,那里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发烫,像揣了颗小太阳。
中午的食堂挤满了人,消毒水的味道混着饭菜香,呛得人鼻子发酸。林小满端着餐盘找座位,食堂阿姨突然从窗口探出头,往她盘里又加了一勺糖醋里脊,油星溅在她的校服上,留下个黄点点。
“多吃点,看你瘦的。”阿姨的围裙上沾着番茄酱,笑起来眼角堆着皱纹,“今天……”
“谢谢阿姨。”林小满低下头,把里脊埋在米饭下面。她知道阿姨想说什么,去年今天,也是这个阿姨,给她加了双份的糖醋里脊,说“你妈妈以前总买这个给你”。
找座位时,她看到陈野坐在角落。他总是一个人,校服拉链拉到顶,遮住半张脸,耳机线从领口钻出来,缠在脖子上像条银色的蛇。林小满端着餐盘经过时,不小心撞到了他的椅子,餐盘里的汤晃出来,溅在他的裤腿上。
“对不起。”她慌忙去掏纸巾。
陈野没抬头,只是把椅子往旁边挪了挪。阳光落在他的头发上,能看到发梢沾着的细小灰尘。林小满注意到他的手腕,袖子卷起来一点,露出块青紫色的印记,形状很规则,像被什么东西勒过。
“陈野。”她鬼使神差地叫了一声。
他终于抬起头,眼睛很亮,却没什么温度。林小满突然觉得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可脑子像被浓雾罩住,怎么也想不起来。
“没事。”陈野的声音很轻,像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他低下头继续吃饭,勺子碰到餐盘的声音很规律,“叮、叮、叮”,像在数着什么。
下午的数学课很难,老师在黑板上写的公式像天书。林小满趴在桌子上,盯着窗外的老槐树发呆。树叶被风吹得摇晃,影子投在地上,像在跳一支奇怪的舞。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草稿纸上画着,等回过神来,纸上已经画满了月牙形状的疤。
放学铃响时,林小满磨磨蹭蹭地收拾书包。张昊冲过来抢她的书包:“我帮你拿,今天我值日。”
“不用。”她把书包抱在怀里,指尖抠着背带的线头。
张昊的手僵在半空,嘴角的笑慢慢垮下来:“小满,我……”
“明天见。”林小满转身就走,没看到张昊手里捏着的东西——是个包装很丑的礼物盒,上面贴着张便利贴,写着“生日快乐”。
夕阳把教学楼的影子拉得很长,林小满沿着墙根走,影子被踩在脚下,像条黑色的尾巴。经过操场时,她看到陈野站在跑道边,仰着头看教学楼的天台,耳机线垂在胸前,随着他的呼吸轻轻晃动。
“看什么呢?”林小满停下脚步。
陈野转过头,眼睛在夕阳下显得格外亮。他张了张嘴,好像想说什么,可最终只是摇了摇头,转身往校门口走。他的步伐很快,背影看起来有些单薄,校服后襟沾着片槐树叶,随着他的动作轻轻颤动。
林小满盯着天台看了会儿,那里空荡荡的,栏杆上晾着几件校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她突然觉得有点冷,把书包往怀里紧了紧,快步往校门口走。
走到校门口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尖叫。林小满猛地回头,看到一群人围着教学楼,指着天台上的一个黑影。她的心脏突然像被一只手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有人要跳楼!”
“是陈野!”
“快叫老师啊!”
声音像潮水一样涌过来,林小满却觉得世界突然安静了。她看着那个黑影站在天台边缘,校服被风吹得鼓起来,像只折断翅膀的鸟。她想冲过去,脚却像被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然后,她看到陈野转过头,好像在人群里找什么。他的目光扫过林小满时,停顿了一秒。那眼神很复杂,有解脱,有疲惫,还有一丝……抱歉?
“不——”林小满终于发出声音,可已经晚了。
黑影像片叶子一样坠下来,“砰”的一声,闷得让人心里发慌。人群爆发出更大的尖叫,有人在哭,有人在打电话,乱哄哄的像一锅煮沸的粥。
林小满站在原地,浑身发抖。她的视线像被粘住了,怎么也移不开。手腕上的疤痕突然变得很烫,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舅舅跑过来,把她搂在怀里。他的肩膀在抖,嘴里反复说着“没事了,小满,没事了”。林小满闻到他身上的烟味,突然想起爸爸以前也抽烟,每次抱她时,她都要把脸埋在他的衣服里,闻着烟味和阳光混合的味道。
回家的路很短,却走了很久。路灯亮起来,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又叠在一起。舅舅没说话,只是把她的手握得很紧,她的手心被汗浸湿了,黏糊糊的很不舒服。
回到家,舅舅给她热了牛奶,又把一个蛋糕放在桌上。蛋糕很小,上面插着一根蜡烛,火苗摇摇晃晃的,在墙上投下跳动的影子。
“吹蜡烛吧,小满。”舅舅的声音很哑。
林小满看着蜡烛,突然觉得很累。她不想吹,不想许愿,甚至不想长大。如果能一直停留在十二岁就好了,那时候爸爸妈妈还在,家里总是很热闹,她的手腕上,也还没有这个讨厌的疤。
“我不想吃。”她把脸埋在膝盖里。
舅舅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把蜡烛吹灭了。黑暗里,林小满听到他叹了口气,声音很轻,却像块石头,砸在她的心上。
睡前,林小满坐在书桌前,盯着日历上的6月15日发呆。她拿起笔,在日期旁边画了个小小的墓碑,又在旁边画了个问号。
手腕上的疤痕又开始疼了,不是很剧烈,像有根针在轻轻扎着。林小满伸出手,摸了摸那块疤痕,突然想起早上起床时,镜子里的自己,眼神空洞得像口井。
她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窗外的月光很亮,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画了道银色的线。墙上的时钟在滴答作响,像是在倒数着什么。
十二点整的时候,林小满突然觉得一阵眩晕,天旋地转的,像坐过山车。她想抓住什么,可手却怎么也抬不起来。意识模糊的时候,她看到窗外闪过一道白光,很亮,像相机的闪光灯。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林小满最后想的是,原来十七岁的第一天,和过去的每一天,也没什么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