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二十九分,床头柜上的闹钟像被按了重播键,准时炸响短促的“嘀嘀”声。
林小满猛地睁开眼,胸腔里的心脏还悬在半空——昨夜陈野坠楼的闷响仿佛还在耳膜震荡。她盯着天花板上那片泛黄的水渍看了三秒,指尖突然冰凉:那水渍弯弯曲曲的轮廓,像极了昨天清晨她数过的那尾“鱼”。
被子的褶皱、枕头的倾斜角度、甚至空气中漂浮的那粒阳光折射下的尘埃,都与记忆里的昨天分毫不差。
她赤着脚踩在地板上,凉意顺着脚心爬上来的触感,和昨天一模一样。书桌上的习题册摞得整整齐齐,最上面那本《数学五三》的右上角缺了个角,是上周被她不小心撕掉的。林小满伸手摸了摸那个缺口,指尖的触感让她胃里一阵翻涌。
“醒了?”舅舅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刚睡醒的沙哑,“锅里温着粥,今天……”
林小满猛地拉开房门,带起的风掀起窗帘一角。客厅里,舅舅正坐在靠窗的老藤椅上翻报纸,眼镜滑到鼻尖,左手捏着的油条还冒着热气。阳光透过老式钢窗的网格,在地板上投下的光斑位置,恰好落在她昨天踩出的浅痕上。
“今天几号?”她的声音在发抖,尾音几乎要破掉。
舅舅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诧异:“6月15号啊。”他把油条往白瓷盘里放了放,盘子与桌面碰撞的脆响“叮”地一声,和昨天这个时刻分秒不差,“快吃吧,粥要凉了。”
林小满没动。她死死盯着墙上的日历,红笔圈住的“15”字边缘已经被指尖磨得发白,那磨损的弧度、甚至纸页边缘翘起的毛边,都和昨天睡前看到的模样完美重叠。
“我不饿。”她转身冲进卫生间,趴在马桶边干呕,酸水灼烧着喉咙,却什么也吐不出来。镜子里的女孩脸色惨白,眼下有淡淡的青黑,手腕内侧那枚月牙形的淡疤在晨光里泛着青灰色,像块没褪尽的淤青。
她拧开水龙头,冷水扑在脸上的刺痛感异常清晰。抬头时,镜中自己的眼神陌生得可怕——那里面翻涌着的不是晨起的困顿,而是被什么东西攥住喉咙的恐慌。
出门时楼道的声控灯依旧在闪烁。三楼的王奶奶坐在小马扎上择菜,竹篮里的青菜沾着露水,见到她就抬起头笑:“小满今天穿新鞋啦?”
林小满低头看自己的白球鞋,鞋边那块洗不掉的墨渍赫然在目。那是上周三不小心蹭到的,她用肥皂搓了三次都没搓掉。昨天王奶奶也是这样问的,当时她还笑着说“是旧鞋”。
“王奶奶,”她张了张嘴,声音干涩,“您昨天……”
“快走吧,要迟到了。”王奶奶挥挥手,低头继续择菜,手指掐断菜梗的动作干脆利落,“你舅舅说你今天要考试?”
林小满的话卡在喉咙里。舅舅从没说过她要考试。这句话,王奶奶昨天也说过。
她几乎是逃着下楼的,栏杆上剥落的墙皮蹭在手心,粗糙的触感与记忆里的昨天完美重合。走到单元门口时,她停下脚步回头望——三楼的窗台上,那盆绿萝的叶子正被风吹得摇晃,第三片叶子的尖端卷着,和昨天她注意到的一样。
早读课前五分钟,林小满站在教室后门,指尖抠着门框上的裂缝。张昊正踮着脚往讲台侧面的缝隙里塞东西,校服袖子卷到手肘,胳膊上的青春痘红得发亮。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他背后投下的影子,连长度都和昨天分毫不差。
“抓现行。”她的声音比预想中平静,却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张昊手一抖,语文课本“啪嗒”掉在地上。他挠着头直起身,刘海垂下来遮住眼睛,嘴角的弧度和昨天一模一样:“看你昨天没精神,想让你多睡会儿。”
一模一样的台词。林小满盯着他的脸,突然觉得像在看默剧里的木偶。她弯腰捡起课本,扉页那个歪歪扭扭的铅笔笑脸还在,边缘的铅屑簌簌往下掉,落在她的手背上。
“别藏了。”她把课本塞进桌肚,故意让书脊朝上,“我看着呢。”
张昊的手僵在半空,嘴角的笑慢慢垮下来:“小满,我……”
“早读了。”林小满转过身,后背抵着课桌边缘。她能感觉到张昊的目光落在背上,像羽毛轻轻扫过,可更多的注意力被讲台缝吸走——那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早读课读《岳阳楼记》,全班齐读的声音震得窗玻璃嗡嗡响。林小满的视线越过同学的后脑勺,落在窗外的老槐树上。新叶在阳光下泛着绿光,晃动的影子投在地上,与昨天的舞步分毫不差。她的手指在膝盖上掐出红印,疼意清晰得像针在扎,可周围的一切依旧沿着既定的轨道滑行。
“林小满。”语文老师敲了敲她的桌子,镜片后的眼睛像两潭深水,“‘沙鸥翔集’的下一句?”
林小满猛地站起来,膝盖撞到桌腿的钝痛和昨天一模一样。她张了张嘴,脑子里一片空白,直到张昊在后面用课本戳她的背,无声地说着“锦鳞游泳”。
“锦鳞游泳。”她的声音发飘,坐下时指尖冰凉。
下课铃响时,林小满做了个决定。她把语文课本压在屁股底下,连去厕所都揣在怀里,手指死死抠着书脊。张昊几次想靠近,都被她警惕地避开。他手里拿着个蓝色的便利贴,上面画着个笑脸,和昨天他塞给她的那个一模一样。
午休时,她把课本塞进书包最底层,用三本练习册压着,拉链拉得严严实实。然后抱着书包趴在桌上打盹,耳朵却竖得像雷达,捕捉着周围的一切动静——张昊的脚步声在过道里来回走动,值日生擦黑板的“沙沙”声,甚至窗外麻雀的鸣叫,都和昨天的声浪重叠。
“小满,去吃饭了。”同桌推了推她的胳膊,力道不轻不重。
林小满猛地惊醒,第一时间摸向书包。拉链完好无损,课本的棱角隔着布料硌在手心。她松了口气,跟着人群往食堂走,书包带勒得肩膀生疼也不敢松手。
食堂阿姨果然从窗口探出头,往她餐盘里加了一勺糖醋里脊,油星溅在校服上,烫出个黄点点。“多吃点,看你瘦的。”阿姨的围裙沾着番茄酱,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笑意,“今天……”
“谢谢阿姨。”林小满低下头,把里脊埋进米饭里。咀嚼时,她尝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苦味,像掺了黄连。
她刻意选了离陈野最远的位置。可当她端着餐盘坐下时,突然发现对面的桌腿上有块新掉的漆,形状像颗歪歪扭扭的星星——昨天她撞翻陈野的椅子时,这里还是完好的。心脏猛地一缩,她突然明白过来:有些细节在变,但剧本从未更改。
陈野坐在角落,依旧是拉链拉到顶的校服,耳机线缠在脖子上。他吃饭的动作很慢,勺子碰到餐盘的声音很规律,“叮、叮、叮”,像在数着什么。林小满盯着他的手腕,今天他的袖子拉得很整齐,看不到昨天那片青紫色的勒痕。
“陈野。”她鬼使神差地叫了一声。
他抬起头,眼睛在白炽灯下亮得惊人。林小满突然想起昨天此时,他也是这样抬头看她,眼神里的疏离像层冰。
“有事?”陈野的声音很轻,像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
“没……没事。”林小满低下头,心脏跳得像要撞碎肋骨。她飞快地扒拉完饭,抱着书包逃离食堂,后背的汗浸湿了校服。
下午的数学课,老师在黑板上写的公式依旧像天书。林小满数着粉笔灰簌簌落下的轨迹,与记忆中的昨天完美重叠。她在草稿纸上写下“6月15日”,笔尖划破纸页,墨痕晕开的形状都和昨天一样。
放学前,林小满做了个更保险的决定。她把课本锁进教室后排的储物柜,钥匙塞进鞋底,贴着皮肤的地方很快沁出了汗。张昊冲过来抢她的书包:“我帮你拿,今天我值日。”
“不用。”她后退半步,紧紧抱着书包,“我等你一起锁门。”
张昊的表情僵住了,嘴角的弧度慢慢塌下去:“小满,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没有。”林小满避开他的眼睛,“钥匙给你,我去趟厕所,马上回来。”
她没去厕所,而是躲在走廊拐角。透过窗户,她看到张昊站在储物柜前,手里捏着根铁丝,正笨拙地往锁眼里捅。夕阳的金光落在他背上,把影子拉得很长,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林小满突然觉得很累。她转身往操场走,鞋底的钥匙硌得脚心疼。陈野果然站在跑道边,仰着头看天台,耳机线在胸前轻轻晃动。风掀起他的校服下摆,露出腰侧的皮肤,那里有块青紫色的勒痕,形状比昨天更深了些。
“你又来等跳楼?”她的声音冷得像冰。
陈野转过头,眼睛在暮色里亮得惊人。他的嘴角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摘下一只耳机:“你不该来。”
“为什么?”林小满往前走了两步,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你到底是谁?”
陈野没回答,只是重新戴上耳机。风掀起他的校服下摆,露出腰侧的皮肤,那里有块青紫色的勒痕,形状比昨天更深了些。
“陈野!”林小满抓住他的胳膊,指尖触到他手腕的皮肤,冰凉得像块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猛地甩开她的手,力道大得让她踉跄了两步。“别碰我。”陈野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明天……”
“不会有明天了。”林小满盯着他的眼睛,突然笃定地说,“明天还是6月15号,对不对?”
陈野的瞳孔骤然收缩。他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转身走向教学楼,步伐快得像在逃。林小满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突然想起昨天这个时刻,他也是这样离开的。
尖叫声响起时,林小满正站在教学楼的阴影里。她没有冲过去,只是静静地看着天台上那个熟悉的黑影。夕阳的金光给他镶上了一道边,像幅诡异的油画。
坠落的声音闷得让人心里发慌。林小满的视线落在天台栏杆上,那里晾着的校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与昨天的位置分毫不差。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摸向手腕,疤痕烫得像团火。
舅舅来接她时,她没像昨天那样发抖。只是在路过操场时,突然说:“舅舅,明天早上的粥,我想加个鸡蛋。”
舅舅愣了愣,随即笑起来:“好啊,正好冰箱里还有。”
回家的路上,林小满数着路灯。一共十七盏,亮灯的时间与昨天分秒不差。走到第七盏灯下时,她停下脚步,转身往学校的方向看——教学楼的轮廓在暮色里像头沉默的巨兽,天台的位置漆黑一片,仿佛能吞噬一切。
睡前,林小满坐在书桌前。台灯的光落在日历上,红笔圈住的“6月15日”像个嘲笑的嘴。她没有画墓碑,只是伸出手指,一遍遍描摹着那个“15”,指尖的温度把纸页焐得发烫。
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时,眩晕感如期而至。天旋地转中,台灯的光晕变成了一个旋转的漩涡,林小满死死盯着日历,突然想起——昨天这个时刻,她也是这样坐着,也是这样盯着这行刺目的数字,也是这样被突如其来的白光淹没。
失去意识前,她终于明白过来:自己被困在了生日这天,困在了陈野坠落的瞬间,困在了一个永远重复的噩梦。而那个藏在讲台缝里的课本,那个加了双份的糖醋里脊,那个准时坠落的身影,都是这个牢笼上冰冷的栏杆,焊死了所有逃离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