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二十九分,林小满在闹钟响起前睁开了眼。
窗帘缝隙里漏进的光刚爬到床头柜第三格,空气中漂浮的尘埃还维持着昨天的轨迹。她盯着天花板那尾“水渍鱼”,手指在被子上蜷缩成拳——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的痛感,比前两次循环都要清晰。
“醒了?”舅舅的声音准时出现在门外,带着米粥煮沸的轻响,“今天想吃溏心蛋还是全熟的?”
林小满没应声。她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地板上,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书桌上的习题册依旧摞得整齐,《数学五三》缺角的右上角泛着晨光,像在嘲笑她的徒劳。
“我肚子疼。”她对着镜子扯了扯校服领口,声音刻意放得虚弱,“今天想请假。”
舅舅推门进来时,手里还拿着刚剥好的茶叶蛋。蛋壳裂开的纹路与记忆中昨天的那枚完美重合,连蛋白上沾着的细碎壳渣都分毫不差。“很疼吗?”他的眉头皱成个川字,眼镜滑到鼻尖,“要不我带你去医院?”
“不用,躺躺就好。”林小满钻进被窝,把自己裹成粽子。她能感觉到舅舅的目光在她背上停留了很久,最终只是叹了口气:“粥在锅里温着,不舒服就叫我。”
门关上的瞬间,林小满立刻掀开被子。她从床底拖出早就备好的旧书包,里面塞着面包和水,还有那本被她画满月牙疤痕的草稿本。换鞋时,她盯着鞋边的墨渍发了三秒呆——这个标记已经跟着她走了三天。
溜出单元门时,楼道的声控灯依旧在闪烁。三楼的王奶奶正把择好的青菜装进竹篮,见到她就直起腰:“小满不是肚子疼吗?怎么还往外跑?”
林小满的脚步顿住了。昨天王奶奶没说这句话。
“去买药。”她胡乱编了个理由,手指攥紧书包带。王奶奶的眼神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突然笑起来:“这孩子,跟你妈小时候一个样,嘴硬。”
这句话像根针,猝不及防刺进林小满的心脏。她没回头,几乎是跑着冲出了小区。
学校的围墙在晨雾里像条灰色的蛇。林小满绕到后门,那里有段栏杆的底部锈穿了洞。她蹲下身钻过去时,校服裤腿蹭到墙根的野草,露水打湿的布料贴在皮肤上,凉得像块冰。
操场空荡荡的,跑道的红色塑胶在晨光里泛着陈旧的光泽。林小满躲进看台底下的阴影里,这里是监控的盲区。她啃着面包,视线却死死盯着教学楼的方向——早读课的铃声还有十分钟就要响了。
五点五十九分,张昊的身影出现在教学楼门口。他背着书包,手里捏着个蓝色便利贴,四处张望的样子像只受惊的兔子。林小满的心跳突然加快,她看见张昊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亮起的光在晨雾里格外刺眼。
六点整,早读课的铃声准时炸响。张昊快步冲进教学楼,便利贴被风吹掉在地上,在空中翻了个跟头,恰好落在看台的台阶上。
林小满犹豫了几秒,还是跑过去捡了起来。便利贴上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旁边写着:“生日快乐,别总皱眉呀。”字迹被水泡过,晕成一片浅蓝——和昨天她在垃圾桶里捡到的那张一模一样。
早读课的朗读声顺着风飘过来,还是《岳阳楼记》。林小满靠在看台的柱子上,数着远处老槐树的叶子。风一吹,叶子就开始摇晃,影子投在地上跳着重复的舞。她突然想起昨天这个时候,自己正坐在教室里,听着同样的课文,盯着同样的树。
七点半,第一节课的铃声响起。林小满看到班主任李老师走进教学楼,手里抱着一摞试卷。她的脚步顿了顿,似乎在张望什么,最终还是径直上了楼梯。
八点十五分,张昊出现在操场入口。他的校服领口歪着,额头上全是汗,四处张望的样子越来越焦急。林小满缩到更深的阴影里,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他在找她。
这个发现让她浑身发冷。如果张昊在找她,那他昨天为什么要藏她的课本?为什么要在她缺席的情况下,替她掩饰?
九点整,课间操的音乐响起。林小满看到陈野随着人流走出教学楼,他的校服拉链依旧拉到顶,耳机线藏在领口。列队时,他站在最后一排,目光越过人群,直直地投向看台的方向。
林小满赶紧低下头,心脏跳得像要撞碎肋骨。她能感觉到那道视线在她藏身的阴影上停留了三秒,然后才移开。
操队解散时,陈野没有回教学楼。他绕到操场边缘的老槐树下,背对着教学楼站定。晨光穿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身上,能看到他的手指在手腕上轻轻摩挲,动作规律得像在数着什么。
林小满的呼吸突然停滞了。她想起昨天在食堂看到的那道青紫色勒痕,想起他坠楼前那双没有温度的眼睛。这个总是独来独往的男生,像个巨大的谜团,嵌在这场诡异的循环里。
十点半,张昊再次出现在操场。这次他手里拿着个面包,四处游荡的样子越来越明显。林小满突然意识到,他不是在找她,更像是在……掩护她?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
如果张昊在配合这场循环,那还有谁?食堂阿姨?王奶奶?甚至……陈野?
中午十二点,食堂的方向飘来糖醋里脊的香味。林小满摸了摸口袋里的面包,突然觉得很荒谬。她以为自己在反抗,却像只钻进玻璃罩的苍蝇,看似拥有自由,实则依旧被困在透明的牢笼里。
一点十五分,林小满决定结束这场可笑的反抗。她从看台底下走出来,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刚走到教学楼门口,就被迎面而来的李老师逮了个正着。
“林小满?你去哪了?”李老师的眼镜滑到鼻尖,眉头皱得比早上更紧,“张昊说你不舒服在医务室,我刚去看了,根本没人。”
林小满的手指攥紧了书包带,没说话。
“跟我来办公室。”李老师转身往楼梯走,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像在敲鼓。
办公室里弥漫着粉笔灰和旧试卷的味道。李老师把她按在椅子上,自己则坐在对面的转椅上,转了半圈才开口:“张昊一早就替你打掩护,说你肚子疼得厉害,让他帮忙请假。我看他说话结结巴巴的,就知道有鬼。”
林小满猛地抬起头:“张昊什么时候说的?
“早读课啊。”李老师从抽屉里拿出个苹果,塞到她手里,“他说你早上来不了,让我别点你名。这孩子,平时调皮捣蛋,关键时候倒挺讲义气。”
早读课。林小满的手指冰凉。她躲在看台底下的时候,张昊正在替她撒谎。这个时间点掐得如此精准,像是早就知道她会逃课。
“老师,”她的声音在发抖,“张昊还说什么了?”
“说你昨天就不太舒服,可能是吃坏了东西。”李老师削着苹果,果皮连成一条长长的线,“他还问我下午的数学测验能不能往后推,说你肯定复习不了。”
数学测验。林小满的心沉到了谷底。她完全忘了这件事——在昨天的循环里,下午确实有场数学测验,她考得一塌糊涂。
“我知道你爸妈走得早,舅舅照顾你不容易。”李老师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她,“但也不能总逃课啊。有什么事跟老师说,别憋在心里。”
林小满接过苹果,指尖的温度让苹果皮泛出淡淡的水渍。她突然想起张昊昨天塞给她的那个蓝色便利贴,想起他藏课本时笨拙的样子,想起他此刻可能正在教室里替她担心。
他到底是在帮她,还是在配合这场循环?这个问题像根刺,扎得她喉咙发紧。
从办公室出来时,上课铃刚响。林小满没回教室,而是直接上了天台。通往天台的门没锁,风从栏杆之间灌进来,吹得她的头发乱舞。
天台上空荡荡的,只有几只麻雀在栏杆上蹦跳。林小满趴在栏杆上往下看,操场上的人小得像蚂蚁。她想起昨天陈野坠落的瞬间,身体像片叶子一样飘下来,那声闷响至今还在耳膜震荡。
她必须阻止这一切。不只是逃课,不只是反抗,而是要从根本上打破这个循环。
下午的数学课,林小满没去上。她就在天台上坐着,数着天上的云。云飘得很快,形状变幻莫测,与昨天的轨迹完全不同。这个发现让她稍微松了口气——至少有些东西是会变的。
四点半,教学楼里传来放学的铃声。林小满站起身,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她沿着楼梯往下走,每一步都踩在台阶的边缘,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走到三楼时,她看到了张昊。他背着书包,正站在楼梯口张望,看到她时眼睛一亮,快步跑过来:“你去哪了?李老师没为难你吧?”
“没有。”林小满的目光落在他的手腕上,那里空空如也,没有陈野那样的勒痕,“你为什么要帮我撒谎?”
张昊的脸突然红了,挠着头往旁边看:“我看你昨天就不太开心,以为你不想来学校……”
“我是问,”林小满往前逼近一步,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肥皂味,“你怎么知道我会逃课?”
张昊的瞳孔骤然收缩。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低下头:“我猜的。”
这个答案像块石头,堵得林小满说不出话。她转身往楼下走,张昊的脚步声跟在后面,不远不近,像条甩不掉的影子。
“小满,”张昊突然说,“今天别待太晚,早点回家。”
林小满的脚步顿住了。这句话,陈野昨天也说过。
她没回头,加快脚步冲出了教学楼。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操场上,像条黑色的尾巴。她看到陈野正站在跑道边,和早上一样背对着她,手里捏着个什么东西,在阳光下闪着银光。
五点五十分,操场上的人渐渐走光了。林小满躲在教学楼的阴影里,眼睛死死盯着天台的方向。风越来越大,吹得老槐树的叶子哗哗作响,像是在哭。
五点五十五分,陈野开始往教学楼走。他的步伐很慢,每一步都踩在砖缝上,耳机线从领口垂下来,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林小满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她深吸一口气,从阴影里冲出来,跟在陈野身后往教学楼跑。楼道里空荡荡的,只有她的脚步声在回荡。
“陈野!”她喊道,声音在楼道里发飘,“别去天台!”
陈野没回头,只是加快了脚步。他的校服下摆被风吹得鼓起,像只白色的鸟。
林小满跑得更快了,书包在背上颠得生疼。她看到陈野拐进通往天台的楼梯,赶紧追上去,手指已经摸到了楼梯扶手的冰凉金属。
“站住!”一个洪亮的声音突然响起。
林小满猛地停住脚步。保安大叔正站在楼梯口,手里拿着根橡胶棍,表情严肃得像座石像:“同学,天台不让去,快下来。”
“我有急事!”林小满想绕开他,却被他伸手拦住。
“什么事也不能去天台,学校规定。”保安大叔的胳膊像座铁塔,纹丝不动,“快回教室去,马上要锁门了。”
林小满急得快哭了。她抬头往楼梯上看,陈野的背影已经消失在拐角。天台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风从上面灌下来,带着栏杆的铁锈味。
“让我过去!”她挣扎着想去推开保安,却被他死死按住肩膀。
就在这时,一声闷响从头顶传来,像是什么东西砸在了地上。很轻,却清晰得像敲在林小满的心上。
保安大叔的手突然松了。他抬起头,脸上的表情从严肃变成了惊愕,然后是恐惧。
林小满瘫坐在楼梯上,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她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不敢抬头去看。楼道里的声控灯突然熄灭,四周陷入一片漆黑,只有窗外的夕阳透过窗户,在地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光带,像条通往地狱的路。
不知过了多久,楼下传来了尖叫声。林小满慢慢抬起头,看到天台的门还开着,风灌进来,吹动了悬在栏杆上的校服衣角,像只折断翅膀的鸟。
她突然想起早上看到的场景——陈野站在老槐树下,手指在手腕上轻轻摩挲。那个动作,现在想来,像极了在倒计时。
如果张昊在配合这场循环,那陈野呢?他是这场循环的受害者,还是……主导者?
这个念头让林小满不寒而栗。她扶着楼梯扶手慢慢站起来,腿软得像面条。走到楼道口时,她看到张昊正站在楼下,脸色惨白得像张纸,眼睛死死盯着陈野坠落的地方。
看到林小满,张昊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林小满没给他机会,她转身往校门口走,脚步踉跄得像个醉汉。
舅舅来接她时,她没像前两次那样沉默。只是在路过操场时,突然说:“舅舅,明天我想早点去学校。”
舅舅愣了愣,随即笑起来:“好啊,正好我明天要去早市,顺便送你。”
回家的路上,林小满没数路灯。她只是盯着自己的手腕,那枚月牙形的淡疤在暮色里泛着青灰色,像个永远解不开的谜。
睡前,林小满坐在书桌前。她没有像前两次那样盯着日历,而是翻开了草稿本。在画满月牙疤痕的那一页,她写下:
“张昊在撒谎。”
“陈野在倒计时。”
“他们都知道些什么。”
写完,她把草稿本塞进书包最底层,上面压了三本厚厚的习题册。
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时,眩晕感如期而至。林小满没有像前两次那样恐慌,只是静静地坐着,感受着天旋地转的失重感。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她的脑海里闪过三个画面:张昊递过来的蓝色便利贴,陈野摩挲手腕的手指,还有保安大叔那张惊恐的脸。
这场循环,从来都不是她一个人的战斗。或者说,她从一开始,就不是在反抗循环,而是在反抗一个由所有人共同编织的谎言。
而那个藏在谎言背后的真相,像老槐树下的时光胶囊,正等着被人挖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