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二十九分,林小满是被自己攥紧的拳头弄醒的。
指尖深深嵌进掌心,留下五个月牙形的红痕,与手腕内侧那道旧疤形成诡异的呼应。窗帘缝隙里漏进的光比昨天偏了半寸,落在床头柜第二格的边缘,像条被截断的银线。
她坐起身,盯着书桌上那本摊开的草稿本。昨夜睡前画的满页月牙疤痕在晨光里泛着蓝黑色,最下面那道的末端,有个极小的弯钩——那是她刻意加上去的标记。
“醒了?”舅舅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煎蛋的焦香,“今天换了煎蛋,你小时候最爱吃溏心的。”
林小满没应声。她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地板上,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走到镜子前,她盯着镜中的自己:眼下的青黑比昨天更深,嘴唇干裂得像块龟裂的土地。她伸出手,指尖在镜面划过,与镜中自己的指尖完美重合。
“我走了。”她抓起书包,没去看餐桌上的煎蛋。
舅舅追到门口时,手里还拿着个塑料袋:“路上吃啊,凉了就不好吃了。”
林小满没回头,只是摆了摆手。走到楼道口,她听到舅舅关门的声音,比昨天晚了两秒。这个微小的偏差像根细针,轻轻刺了她一下。
三楼的王奶奶正往竹篮里装青菜,见到她就直起腰:“今天倒早,不像昨天躲躲藏藏的。”
林小满的脚步顿住了。王奶奶的话像面镜子,照出她昨天的狼狈。“早走不堵车。”她扯了个谎,加快脚步往下走。栏杆上的墙皮又剥落了些,在手心留下更多的白屑。
早读课前十分钟,林小满站在教室后门。张昊正踮着脚往讲台缝里塞她的语文课本,校服袖子卷到手肘,胳膊上的青春痘红得发亮。他的动作比昨天慢了半拍,手指在课本边缘犹豫了一下,像是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
林小满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张昊。”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
张昊手一抖,课本“啪嗒”掉在地上。他猛地转过身,刘海垂下来遮住眼睛,耳朵尖红得像要滴血:“小、小满?你怎么这么早?”
“为什么总藏我课本?”林小满往前走了两步,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肥皂味,“第一天是恶作剧,第二天锁我储物柜,今天又来——你到底想干什么?”
张昊的瞳孔骤然收缩。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阳光斜斜地照在他脸上,能看到他颤抖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
“说啊。”林小满逼近一步,指尖几乎要戳到他的胸口,“是不是觉得很有意思?看我像个傻子一样到处找课本?”
“不是的!”张昊突然往后退了一步,撞到讲台,发出“咚”的闷响,“我只是……只是想让你注意到我。”
这句话像颗炸雷,在林小满耳边轰然炸响。她愣住了,看着张昊涨红的脸,突然觉得荒谬——在这场诡异的循环里,居然听到了如此青涩的告白。
“注意你?”她嗤笑一声,捡起地上的语文课本,“用藏课本的方式?”
张昊的脸更红了。他挠着头往旁边看,手指无意识地卷着校服下摆:“我妈说,喜欢一个人就要多找她说话,可我……”
“可你只会搞恶作剧。”林小满打断他,把课本塞进桌肚,“张昊,我没心思跟你玩这种游戏。”
她转身走向自己的座位,留下张昊一个人站在讲台边,像座被遗弃的石像。早读课的铃声响起时,她能感觉到背后那道灼热的视线,像要在她背上烧出个洞来。
早读课读的还是《岳阳楼记》。林小满的声音混在齐读的声浪里,显得格外突兀。她的视线落在课本扉页那个歪歪扭扭的铅笔笑脸上,突然觉得那笑脸像在嘲笑她的天真——她以为质问能换来答案,却只得到一个更荒谬的解释。
下课铃响时,张昊没像往常那样凑过来。他趴在桌子上,肩膀微微耸动,像只受了委屈的大型犬。林小满的指尖在草稿本上悬了很久,最终还是没写下任何字。
中午去食堂的路上,林小满在心里反复演练。她要在窗口清晰地说“不要糖醋里脊”,要看着阿姨的眼睛,要确保每个字都被听到。走到食堂门口时,她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手里的饭卡。
窗口前的队伍很长,糖醋里脊的香味顺着风飘过来,勾得人胃里发空。林小满排在最后,手指在饭卡背面反复摩挲,直到前面只剩下一个人。
“阿姨,一份米饭,一份炒青菜。”她抬起头,直视着食堂阿姨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不要糖醋里脊。”
阿姨正用勺子舀着糖醋里脊的手顿了顿。她的围裙上沾着番茄酱,笑起来眼角堆着皱纹:“小姑娘家家的,正长身体呢,得多吃点肉。”
“真的不用,谢谢。”林小满的手指攥得发白。
阿姨没再说话,只是往她的餐盘里盛了米饭和炒青菜。林小满松了口气,刚要刷卡,阿姨突然舀了一大勺糖醋里脊,“啪”地扣在她的米饭上,油星溅到了她的手背上。
“拿着。”阿姨把餐盘推过来,语气不容置疑,“你妈以前总说,女孩子多吃点肉才有力气。”
林小满的手僵在半空。又是妈妈。这些人为什么总提她的妈妈?她们到底是真的记得,还是在按某个设定好的剧本念台词?
“我说了不要。”她的声音在发抖。
“听话。”阿姨的笑容淡了些,眼神里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吃了它,对你好。”
周围的同学开始窃窃私语。林小满能感觉到那些视线落在她身上,像针一样扎人。她抓起餐盘,转身就走,糖醋里脊的油汁晃出来,溅在她的校服裤上,留下片丑陋的黄渍。
找座位时,她看到陈野坐在角落。他今天没戴耳机,正低头看着餐盘,里面只有一碗白粥。林小满犹豫了一下,还是端着餐盘走了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陈野没抬头,只是把粥往自己这边挪了挪。
“你为什么总一个人?”林小满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陈野的勺子顿了顿,粥面上泛起一圈涟漪。“习惯了。”他的声音比昨天更低,像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你知道这是循环吗?”林小满往前凑了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你知道每天都是6月15号吗?”
陈野终于抬起头。他的眼睛很亮,却像蒙着层雾,看不透里面的情绪。“不知道。”他的嘴角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低下头继续喝粥。
林小满盯着他的手腕。今天他的袖子挽到了手肘,露出小臂上密密麻麻的针孔,新旧交叠,像片丑陋的蜂窝。最上面那个针孔还在渗血,凝成颗暗红色的血珠。
“这些是怎么回事?”她的声音发紧。
陈野猛地放下勺子,粥碗在桌面上震出轻响。“不关你的事。”他站起身,餐盘里的粥几乎没动,“离我远点。”
林小满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食堂门口,突然觉得很累。她把餐盘里的糖醋里脊拨到一边,一口一口地扒拉着米饭,味同嚼蜡。
下午的数学课,林小满没再发呆。她从书包里翻出个新的笔记本,是舅舅昨天刚给她买的,封面印着只傻笑的小熊。她翻开第一页,在最上面写下:“6月15日,星期三。”
然后,她开始记录。
“早读课:张昊藏语文课本,被我抓包。他说想让我注意到他。”
“午餐:食堂阿姨强行给了糖醋里脊,提到我妈。”
“陈野:小臂有很多针孔,否认循环。”
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很轻,却在这重复的时光里显得格外清晰。林小满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像是找到了一个出口,把所有的恐慌和烦躁都倾注在笔尖。
记录到陈野时,她停顿了很久。脑海里反复回放着他小臂上的针孔,还有他那双蒙着雾的眼睛。他真的不知道吗?还是在刻意隐瞒?
“18:00,陈野跳楼。”她写下这句话时,笔尖划破了纸页。墨痕晕开,像朵黑色的花。
写完,她合上笔记本,放在桌角。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封面上,小熊的笑脸泛着金光,显得格外刺眼。
放学铃响时,林小满没有像昨天那样躲起来。她拿着笔记本,径直往教学楼的楼梯口走。张昊追上来想抢她的书包,被她侧身避开。
“小满,等等我。”他的声音带着哀求。
林小满没回头。她走到楼梯口时,看到保安大叔正站在那里,手里拿着橡胶棍,表情比昨天更严肃。
“同学,天太晚了,赶紧回家吧。”保安大叔拦住她。
“我找老师。”林小满的声音很平静,“李老师说让我放学后去办公室拿试卷。”
保安大叔的眉头皱了皱,似乎在回忆什么。“李老师早就走了。”他往楼梯上看了看,“快回去吧,别让家里人担心。”
林小满没说话,只是往楼梯上走。保安大叔想拦她,却被她灵活地躲开。她的心跳得像要撞碎肋骨,手里的笔记本被攥得发烫。
跑到天台门口时,门是锁着的。林小满用力拉了拉把手,锁芯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像在嘲笑她的徒劳。
“陈野!”她对着门缝大喊,声音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别跳!”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只有风灌进门缝的呼啸声,像鬼哭。
林小满的心脏沉到了谷底。她背靠着墙壁滑坐在地上,笔记本从手里滑落,翻开在“18:00,陈野跳楼”那一页。
就在这时,天台上传来“吱呀”一声轻响,像是门被推开了。林小满猛地抬起头,看到天台上探出个黑影,校服被风吹得鼓起,像只白色的鸟。
“陈野!”她再次大喊,声音因为激动而破音,“下来!别做傻事!”
黑影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看她。林小满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然后,他跳了下来。
坠落的过程比想象中更慢,像场漫长的噩梦。林小满死死盯着那个坠落的黑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就在他即将落地的瞬间,她似乎看到他转过头,朝她的方向瞥了一眼。
那一眼很轻,像片羽毛落在水面,却在林小满的心里激起了千层浪。
“不——”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黑影重重砸在地上,发出那声熟悉的闷响。
楼下传来尖叫声。林小满瘫坐在地上,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她低下头,看到笔记本上“18:00,陈野跳楼”那行字,墨迹因为她的眼泪而晕开,变得模糊不清。
不知过了多久,保安大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同学,你没事吧?”
林小满摇了摇头,捡起地上的笔记本。她站起身,脚步踉跄地往楼下走。经过陈野坠落的地方时,她没有看,只是加快了脚步,像在逃离什么。
舅舅来接她时,她正坐在校门口的台阶上,怀里紧紧抱着笔记本。“怎么不进去等?”舅舅的声音带着担忧,“天都黑了。”
林小满没说话,只是把笔记本往怀里又紧了紧。回家的路上,她数着路灯,一共十七盏,亮灯的时间与昨天分秒不差。
睡前,林小满坐在书桌前。她翻开笔记本,想继续记录今天的事,却在翻到第一页时愣住了。
“6月15日,星期三。”下面那行“18:00,陈野跳楼”的字迹下面,隐约透出另一行字的痕迹。她把纸页对着灯光,眯起眼睛仔细看——
那是行已经褪色的字迹,写着“生日快乐”,笔画与上面“18:00,陈野跳楼”的墨迹重叠在一起,形成诡异的交错。
林小满的呼吸骤然停滞。她猛地想起,这个笔记本是舅舅昨天才给她买的,昨天睡前,她确实在第一页写下过“生日快乐”,然后就陷入了眩晕。
可现在,那行字居然出现在了今天记录的下面,像是被时光浸泡过的标本。
时间重叠了。
这个认知像道闪电,劈开了林小满脑海里的浓雾。她终于明白,这场循环不是简单的重复,而是时间的叠加,是无数个6月15日被强行塞进了同一天。
她伸出手,指尖在那两行重叠的字迹上轻轻划过,纸页的温度烫得她心惊。
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时,林小满没有像往常那样恐慌。她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笔记本上那两行重叠的字迹,心里一片平静。
眩晕感如期而至,比前几次都要强烈。天旋地转中,她仿佛看到无数个自己坐在书桌前,都在写着“6月15日”,无数个陈野从天台上坠落,像场永不落幕的悲剧。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林小满握紧了笔记本。她知道,明天醒来,她还要面对同样的6月15日,但她不再是那个只会恐慌和呐喊的女孩了。
她有了武器——这本记录着重叠时光的笔记本,和一颗不再畏惧循环的心。
而那个问题,像颗种子,在她心里扎了根:陈野坠落前的那一眼,到底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