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二十九分,林小满在闹钟响起前睁开了眼。
窗帘缝隙里的光比昨天又偏了半寸,落在地板上像道褪色的伤疤。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起身,而是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渍鱼看了足足三分钟——那些蔓延的纹路似乎比前几天更清晰了,像某种正在生长的藤蔓。
“醒了?”舅舅的声音准时出现在门外,带着水煮蛋的腥气,“今天得吃个煮鸡蛋,生日吃蛋,圆满。”
林小满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棉絮里的灰尘味带着阳光晒过的干燥,和前五天的味道分毫不差。她不想动,突然生出一种破罐破摔的念头——既然什么都改变不了,不如索性躺下,看这场循环能玩出什么花样。
“我不饿。”她闷在枕头里说,声音发闷。
门外的脚步声顿了顿,随即传来碗筷碰撞的轻响。“不吃早饭怎么行?”舅舅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我给你放桌上了,记得吃。”
林小满没应声。她能想象出桌上的场景:白瓷碗里卧着个圆滚滚的煮鸡蛋,蛋壳上裂着细密的纹,像张撑开的网——和前五天的每个早晨都一样。
六点十五分,她慢悠悠地爬起来。校服扔在椅背上,领口的歪度都和记忆中精确重合。走到桌前,那枚煮鸡蛋果然躺在碗里,旁边压着张纸条,是舅舅的字迹:“一定要吃。”
林小满拿起鸡蛋,指尖触到蛋壳的温度,不冷不热,刚好是人体的体温。她走到窗边,用力将鸡蛋扔了出去。抛物线的尽头,鸡蛋砸在楼下的垃圾桶盖上,发出“咚”的闷响,蛋壳裂开的声音透过窗户传进来,清脆得像玻璃破碎。
做完这一切,她突然觉得轻松了些。像是对着无形的牢笼挥了一拳,虽然没能打破什么,却也算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出门时故意绕开了三楼的王奶奶。楼道里的声控灯依旧在闪烁,墙皮剥落的位置比昨天又扩大了些,露出里面灰色的水泥。林小满数着台阶往下走,每一步都踩在两级台阶的接缝处,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在倒数。
早读课的铃声响时,林小满刚走到教学楼门口。她没进教室,而是靠在走廊的柱子上,看着张昊从后门探出头,左右张望的样子像只找不到食物的麻雀。他的手里捏着本语文课本,封面的烫金校名在晨光里泛着微光。
果然,没过三分钟,张昊就从教室里退了出来,鬼鬼祟祟地往讲台缝里塞课本。他的动作比前几天熟练了些,手指在课本边缘顿了顿,像是在犹豫,最终还是用力把书推了进去。
林小满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看来不止她一个人在重复。
第一节课是数学课,林小满趴在最后一排的桌子上睡觉。老师在讲台上讲得眉飞色舞,粉笔灰簌簌落在黑板槽里,声音像催眠曲。她的额头贴着冰凉的桌面,能感觉到桌子的木纹在脸颊上留下凹凸的印记——和前几天趴在这张桌子上的触感一模一样。
“林小满。”老师的声音突然炸响在耳边。
她猛地抬起头,嘴角还挂着口水的痕迹。全班同学都在笑,张昊在第一排转过头,眼神里带着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回答一下这个问题。”老师指着黑板上的函数图像,镜片后的眼睛像两潭深水。
林小满盯着黑板发呆。那些弯曲的线条在她眼里渐渐变成了循环的轨迹,起点和终点完美重合,像个解不开的结。“不知道。”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遍了教室。
老师的眉头皱成了川字:“上课睡觉,回答不上来问题,你最近怎么回事?”
“没事。”林小满重新趴下,把脸埋进臂弯,“就是有点困。”
教室里的笑声更大了。林小满能感觉到老师的目光在她背上烧了个洞,却懒得理会。困?她何止是困,简直是被困在了时间的夹缝里,动弹不得。
午休铃响时,林小满正趴在桌上翻笔记本。前几页已经写满了,“6月15日”这行字出现了五次,每次后面都跟着密密麻麻的记录:张昊藏课本的时间、食堂阿姨塞糖醋里脊的分量、陈野跳楼前的每一个细微动作。
“小满!”张昊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带着气喘吁吁的急促,“你舅舅来了,在办公室等你。”
林小满的笔尖顿了顿。舅舅?他从来没来过学校。
走进办公室时,舅舅正坐在李老师的椅子上,手里捏着个保温杯。他的头发有些凌乱,眼镜滑到了鼻尖,看到林小满进来,立刻站起身:“你怎么不接电话?”
“没带。”林小满的目光落在他手里的保温桶上,不锈钢的桶身反射着窗外的阳光,晃得人眼睛疼。
“给你带了煮鸡蛋。”舅舅打开保温桶,里面卧着个圆滚滚的白胖子,蛋壳上的裂纹和早上被她扔掉的那个一模一样,“生日必须吃,图个吉利。”
林小满的手指猛地攥紧了笔记本。原来绕了这么大一圈,还是躲不过去。她看着舅舅期待的眼神,突然觉得很累,接过鸡蛋剥壳的动作像台设定好的机器。
蛋白的温度烫得指尖发麻,蛋黄是溏心的,金黄色的液汁顺着指缝往下滴,落在笔记本上,晕开一小片淡黄色的渍痕,刚好遮住了“陈野”两个字。
“快吃啊。”舅舅的笑容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
林小满咬了一口,蛋黄的腥味在嘴里炸开。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妈妈总把溏心蛋的蛋黄搅在粥里,说这样更有营养。那时候的鸡蛋好像没这么腥。
“谢谢舅舅。”她把剩下的半个鸡蛋塞进嘴里,用力咽了下去,喉咙像被堵住一样难受。
回到教室时,张昊正坐在她的座位上,翻看着她的笔记本。听到脚步声,他慌忙合上本子,脸颊红得像被煮熟的虾:“我、我就是看看你有没有记作业……”
林小满没说话,从他手里拿过笔记本,翻开新的一页。笔尖悬在纸页上方,迟疑了几秒,写下:
**重合点:**
1. 闹钟总是在5:29响起
2. 张昊每天都会藏我的语文课本
3. 食堂阿姨必定会给我糖醋里脊
4. 陈野在18:00准时跳楼
5. 生日必须吃煮鸡蛋
写完,她盯着这几行字看了很久。这些看似独立的事件,像散落的珠子,被“6月15日”这条线串在了一起,形成一个闭合的环。
“你相信循环吗?”林小满突然抬头问张昊,眼神里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张昊的瞳孔骤然收缩。他张了张嘴,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终只是慌乱地摇了摇头,转身跑出了教室,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林小满看着他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下午的自习课,林小满把笔记本藏进桌肚,开始跟踪陈野。她像个经验丰富的侦探,隔着两排课桌的距离,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在草稿本上画着奇怪的符号,像某种密码;他时不时摸一下手腕内侧,动作带着隐秘的习惯性;他的目光总是越过人群,落在窗外的老槐树上。
放学铃响时,陈野第一个冲出教室。林小满紧随其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她看到他没有回家,而是绕到了学校后门,那里种着棵老槐树,枝繁叶茂的树冠像把巨大的绿伞。
陈野背对着她站在槐树下,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自言自语。林小满悄悄靠近,躲在不远处的垃圾桶后面,屏住了呼吸。
“第3次了……”他的声音很轻,被风吹得断断续续,“还是不行……哪里错了……”
第3次?林小满的心脏猛地一跳。他果然在计数!这不是简单的重复,而是一场有目的的实验,而她和张昊、食堂阿姨一样,都是实验里的变量,或者说,是被设定好的程序。
陈野突然转过身。
四目相对的瞬间,林小满看到他的眼睛里没有惊讶,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复杂的情绪,像是困惑,又像是……了然?那眼神像在说:果然是你。
林小满的呼吸骤然停滞。她看着陈野一步步向她走来,每一步都踩在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在倒计时。
“你都知道了?”陈野的声音很轻,带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
林小满握紧了口袋里的笔记本,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知道什么?”她刻意装傻,心脏却在胸腔里疯狂跳动。
陈野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他没回答,只是转过身,重新看向老槐树,手指在树干上轻轻摩挲,动作温柔得像在抚摸什么珍贵的宝物。
林小满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他不像个跳楼的自杀者,更像个困在迷宫里的囚徒,反复寻找着出口,却一次次回到原点。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地上交叠在一起,像个巨大的问号。
18:00的钟声响起时,陈野准时走向教学楼。林小满没有阻拦,只是静静地站在槐树下,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却第一次没有感到恐慌,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尖叫声响起时,她正在笔记本上写下最后一行字:
**我被困在6月15日。**
字迹划破纸页,墨痕晕开,像滴在白纸上的血。
舅舅来接她时,她把笔记本抱在怀里,像抱着某种易碎的证据。“今天怎么样?”舅舅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挺好的。”林小满的声音很轻,“舅舅,你说时间会不会循环?”
舅舅的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傻孩子,说什么胡话。”
林小满没再追问。她看着路边的路灯一盏盏亮起,光带在地面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像串流动的密码。
睡前,她把笔记本藏在枕头底下,指尖反复摩挲着“我被困在6月15日”这行字。纸页的温度带着体温的温热,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心——至少她不是在做梦。
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时,眩晕感如期而至。林小满闭上眼睛,任由天旋地转的失重感将自己吞噬。这一次,她没有抗拒,反而在心里默默计数:
第4次了。
失去意识前,脑海里闪过的最后一个画面,是陈野站在槐树下的背影,和他眼里那句没说出口的“果然是你”。
这场循环,从来都不是她一个人的困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