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万籁俱寂。
龚艺韦猛地从睡梦中惊醒，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像要挣脱束缚。冷汗浸湿了鬓角，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她大口喘息着，试图抓住梦中残留的碎片——是坠落？是追赶？还是一些更模糊、更令人心悸的画面？然而，徒劳无功。梦魇如同滑腻的鱼，只留下冰冷粘稠的恐惧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身边的位置空着，冰冷平整。张靖宇此刻远在北京那个家里，早已熟睡。对丈夫的思念，如同呼吸般自然存在，却又被艺韦刻意地深埋，从未在儿子思诚面前过度渲染这份缺失。她明白，这份生活的不得已，对儿子就是一种无形的伤害，尽管思诚懂事得令人心疼，总是试图用他的方式理解并慰藉她。
睡意被彻底惊走，徒留一片清醒的荒芜。艺韦索性起身，拧亮了床头那盏暖黄的台灯。昏黄的光线刺得她惺忪的睡眼一阵酸涩，她眯着眼，努力适应着这深夜唯一的光源。
寂静放大了所有细微的声响——自己的呼吸声、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感。她轻手轻脚地下床，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走向洗手间。水流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返回卧室的途中，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在了儿子思诚的房门前。
一种强烈的、混杂着愧疚与思念的情绪攫住了她。自从思诚步入青春期，个头蹿得比她还高，身体开始有了少年人的棱角，她便刻意收敛了那些过于亲昵的举动。有多久没有在他熟睡时为他掖好被角？有多久没有在他不安时给予一个毫无保留的拥抱？又有多久，没有在他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晚安吻？那些属于幼童的、理所当然的亲昵，在时光的冲刷下，被小心翼翼地束之高阁，仿佛成了不合时宜的禁忌。
鬼使神差地，她轻轻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黑暗中，她踮起脚尖，像潜入一片静谧的森林，凭着记忆和感觉，摸索着靠近儿子的床边。
她拿出手机，用屏幕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的光亮，小心翼翼地照向床上的人影。思诚侧身蜷缩着，被子只盖到腰间，露出少年清瘦却已显宽阔的脊背。他睡得很沉，呼吸均匀悠长，发出轻微的呼吸。看到儿子安然沉睡的模样，艺韦心中涌起一股踏实的暖流。她忍不住俯下身，想如同他幼时那样，在他脸颊上留下一个温柔的晚安吻。
然而，当她的嘴唇轻轻触碰到那片温热时，指尖般微凉的湿润感却让她浑身一僵。
泪？
她屏住呼吸，借着手机屏幕那微弱到极致的光，凑得更近。不是错觉。思诚浓密的睫毛下，眼睑湿润，脸颊上清晰地残留着未干的泪痕，在微弱的光线下折射出脆弱的光泽。
“思诚？”龚艺韦的心瞬间被揪紧，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惊慌，“宝贝，你怎么了？是做噩梦了吗？”她伸手轻抚儿子的头发和脸颊，触手一片冰凉濡湿。“告诉妈妈，是最近准备出国考试压力太大了？还是……担心爸爸妈妈舍不得你？”她急切地猜测着，试图找到儿子在深夜里无声哭泣的根源，“别怕，有什么心事，都跟妈妈说，好吗？”
黑暗中，思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没有立刻睁眼，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枕头里，肩膀微微耸动，压抑的抽泣声终于泄露出来，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和揪心。
“妈妈……”他闷闷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终于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向母亲模糊的轮廓，“我在想……如果你和爸爸真的……离婚了……爸爸一个人在北京，该有多孤单，多失望啊……”他哽咽着，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龚艺韦的心上，“我想……想要一个完整的家，爸爸妈妈都在……可是，我也希望妈妈能幸福……妈妈，这……这本来就是矛盾的两件事，对吗？我该怎么办？”
轰隆——！
龚艺韦只觉得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一片空白，紧接着是尖锐的耳鸣。离婚？这个问题，祝伟从未真正问过她的打算，她也从未深思熟虑过未来。她和祝伟的关系，如同行走在悬崖边缘，被刻意维持着一种危险的“顺其自然”，只贪恋当下的慰藉，回避着终极的审判。她以为这隐秘的挣扎只属于她和祝伟两个成年人，却万万没想到，这份沉重，早已被敏感早熟的儿子洞察，并且在他即将成年的门槛上，化作了如此深切的痛苦和两难抉择！他并非害怕分离本身，他害怕的，是成为拆散他深爱之人的“元凶”！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瞬间攫住了她，双腿一软，跌坐在儿子柔软却仿佛带着尖刺的床沿。她看着黑暗中儿子模糊却写满痛苦和迷茫的脸庞，一股强烈的保护欲和愧疚感排山倒海般涌来。
“不会的！”龚艺韦猛地抓住儿子的手，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承诺，“思诚，看着妈妈的眼睛！”她捧起儿子泪痕交错的脸，强迫他与自己对视，尽管光线昏暗，她眼中的决心却异常明亮，“妈妈绝对不会和你爸爸离婚！绝对不会！你记住妈妈今天的话！”这声承诺，是对儿子的安抚，是对自己内心摇摆的强行锚定，更像是对那段隐秘关系的无声宣判——为了儿子，那条悬崖边的路，必须到此为止了。
手机屏幕早已因超时自动熄灭，彻底陷入黑暗。张思诚没有去看母亲的脸，他只是凭着本能和内心深处对那份温暖的渴望，将头深深地埋进了母亲的怀里，像一只寻求庇护的幼兽。那曾经是他婴儿时期最熟悉、最安全的港湾，是他无数次吮吸甘甜乳汁的地方。如今，少年的身体已经长成，那曾经亲昵无间的触碰地带，此刻却因性别意识的觉醒和母亲刚才那番关于“男女有别”的犹豫，而变得小心翼翼，不敢轻易触碰。他将脸埋在母亲柔软的睡衣上，贪婪地呼吸着那独属于母亲的气息，仿佛这熟悉的味道能驱散他心中所有的恐惧和不安。黑暗包裹着他们，也暂时模糊了那些无形的界限，只剩下母子间血脉相连、毫无嫌隙的爱在静静流淌。
“妈妈……是真的吗？”思诚的声音闷闷地从怀里传来，带着劫后余生般的脆弱和不确定。
“是真的！”龚艺韦毫不犹豫地回答，双臂用力，更紧地将儿子揽入怀中。她感受到少年身体微微的颤抖，心中酸楚难当。她清晰地意识到，自从思诚上了初中，她甚至从未再穿着睡衣在他面前出现，更遑论像此刻这般亲密相拥。那些世俗的、关于“男大避母”的规训，在儿子深沉的痛苦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这深夜里相拥的瞬间，仿佛冲破了多年来因儿子成长而悄然筑起的无形藩篱，短暂地回归到了婴儿时期那种纯粹无间的依恋。思诚需要的，或许正是这片刻的“倒退”，一份确认母亲永远不会消失的安全感。
“妈妈一定做到！”她再次承诺，声音温柔而坚定。
思诚眼角的泪痕尚未干透，此刻在母亲温暖熟悉的怀抱里，他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尽情汲取着这份久违的、毫无保留的慰藉。在母亲眼中，他永远是那个需要被疼爱的儿子，无论他长得多高，离得多远。
“妈妈，”思诚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却多了一丝安心后的依赖，“我给你拿个枕头，今晚……别过去了，就在我这儿睡吧？就像……小时候那样。”
龚艺韦的身体明显一僵。那句“你已经长成了大男孩……”几乎要脱口而出。她最疼爱的儿子啊，思诚是她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她理解他此刻的脆弱，理解他是在怀念幼时与母亲同眠的那份绝对安全感。拒绝的话在舌尖滚了几滚，最终被更强大的母性怜惜所淹没。她最怕的，是儿子在异国他乡想起这个夜晚时，只记得母亲的拒绝和疏离。
“好。”她听见自己轻声答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妈妈过去拿枕头，你等等。” 这个决定，带着一种破例的纵容，也带着一种告别的意味——她知道，这或许是最后一次，像这样拥抱她即将远行的少年了。
艺韦轻轻松开儿子，起身。借着客厅窗外透进的微弱天光（凌晨三点多，天际已有一丝极淡的鱼肚白），她在昏暗的卧室内迅速套上一件宽松的棉质背心，穿上一条舒适的家居短裤，抱起自己的枕头。她关掉了自己卧室的台灯，彻底融入黑暗，凭着记忆，摸索着回到儿子的房间。
她掀开思诚被子的一角，躺了下去。床垫微微下陷。几乎是同时，思诚像得到了某种无声的信号，自然而然地侧过身，将头枕在了母亲伸出的胳膊上。那是一种刻入骨髓的习惯性动作。他伸出双臂，紧紧地环抱住母亲的腰身，将脸埋在她的颈窝，像藤蔓缠绕着大树，寻求着最稳固的依靠。龚艺韦也回抱住他，另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如同哄襁褓中的婴儿。
黑暗中，母子俩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思诚，”龚艺韦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轻柔，“跟妈妈说实话，你是不是……有喜欢的女孩子了？”她感觉到怀里的身体似乎僵了一下，连忙补充道，“妈妈不是反对，真的。妈妈只是觉得，在你人生这个最该心无旁骛、全力以赴汲取知识的黄金年华，值得你拼尽全力去争取更好的平台和未来。至于恋爱，那些该经历的美好，妈妈相信你一样都不会少，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妈妈只希望你，在该播种的时候，不要急着去摘花。”
沉默在黑暗中蔓延了一会儿。思诚将脸在母亲颈窝蹭了蹭，找到一个更舒服的位置，才闷闷地开口：“妈妈，我……还没有遇到特别特别喜欢的女生。真的。如果……如果有一天遇到了，我一定会告诉你的。”
“嗯，妈妈相信你。”龚艺韦轻声应道。
这时，思诚环在母亲腰上的手，开始无意识地、像婴儿寻找安抚物般轻轻摩挲。那动作带着一种原始的依恋和懵懂的探索，最初只是在她背心柔软的布料上滑动。渐渐地，那摸索的范围似乎扩大了一些，指尖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灼热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在黑暗中确认某种存在，又像是在重温幼时那份毫无保留的亲密感。它沿着母亲腰侧的曲线，无意识地向上游移，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对温暖源头的追寻，直至触碰到了背心边缘下光滑的肌肤……
龚艺韦的身体瞬间绷紧了，每一根神经都变得异常敏感。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儿子指尖的温度和那份小心翼翼的试探。一股混杂着惊愕、尴尬、羞耻和更深层怜惜的情绪猛地攫住了她。她想立刻抓住那只不安分的手，严厉地制止这种越界的行为。然而，就在电光火石间，她捕捉到了儿子埋在她颈窝的呼吸里，那细微的、如同幼兽般的呜咽余韵，以及他整个身体透出的那种深切的、寻求安全港湾的脆弱感。
这不是情欲。这更像是心灵遭受巨大冲击后，一种本能的退行反应——他在试图找回那个可以完全依赖母亲、与母亲毫无间隙的婴孩时期。那份依恋，纯粹而原始，带着对即将失去的某种安全模式的恐慌。
所有的训斥和规矩都卡在了喉咙里。龚艺韦的心剧烈地疼痛起来，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她最终选择了沉默，没有回避，也没有迎合。她只是更紧地、更紧地回抱住了怀中的少年，用自己温热的身体形成一个绝对包容的结界，任由那只带着迷茫和依恋的手在她背上停留、摩挲。她用自己的体温和心跳，无声地传递着一个信息：妈妈在这里，妈妈永远是你安全的港湾。这份默许，是母亲在儿子成年礼前夜，给予的最后一次、也是最深沉的一次纵容——纵容他短暂地退回那个需要完全依赖她的幼年，纵容他在这片黑暗的孤舟上，最后一次紧握母亲的桅杆。
泪水无声地从龚艺韦紧闭的眼角滑落，没入鬓角，消失不见。窗外的天色，在无人察觉中，又悄然亮了一分。黑夜正艰难地、不可阻挡地向黎明过渡。而怀中的少年，终将在天亮后，独自面对他的人生抉择和漫长航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