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二十九分，林小满是被指尖的凉意惊醒的。

两枚硬币在掌心硌出浅浅的印子，月牙形的划痕对着晨光泛着银白的光。窗帘缝隙里的光带比昨天又偏了毫厘，落在地板上像根被拉长的橡皮筋。她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渍鱼，突然觉得那些蔓延的纹路像极了硬币上的划痕，只是放大了无数倍。

“醒了？”舅舅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油条的焦香，“今天买了你爱吃的糖糕，快起来趁热吃。”

林小满把硬币塞进校服内袋，金属边缘贴着皮肤，凉得像块冰。她走到桌前，白瓷盘里果然躺着两枚糖糕，油亮的表面沾着芝麻，和前七天的早餐一样，连芝麻的分布都像是用尺子量过的。

“舅舅，我出去一趟。”她抓起书包，没碰盘子里的糖糕。

舅舅追到门口时，手里还拿着袋豆浆：“早饭不吃了？这孩子，最近总不着家。”

林小满没回头，只是摆了摆手。走到三楼时，王奶奶正往竹篮里装黄瓜，碧绿的瓜身带着晨露。“又逃课啊？”她抬起头笑，皱纹里嵌着晨光，“小心你舅舅打你屁股。”

林小满的脚步顿了顿。王奶奶的话越来越直白，像是在提醒她什么。“不是逃课。”她加快脚步往下走，“我有事。”

楼道里的声控灯在她身后熄灭，黑暗像潮水般涌来，瞬间吞没了刚才站立的位置。

派出所的铁门在晨光里泛着冷硬的光。林小满攥着口袋里的硬币，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值班的警察趴在桌上打盹，制服第二颗纽扣松了线，晃悠悠地悬在胸前——和她记忆里电视里的警察形象完全不同。

“警察叔叔。”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发飘。

警察猛地抬起头，嘴角还挂着口水的痕迹。“小姑娘，有事？”他揉了揉眼睛，目光落在她攥紧的手上，“手里拿的什么？”

林小满把两枚硬币放在桌上，银色的边缘在白炽灯下闪着冷光。“我要报警。”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在硬币上滑过，“今天下午六点，我们学校会有人跳楼。”

警察的眉头皱了皱，拿起硬币对着光看了看。“这是……游戏币？”他把硬币扔回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小姑娘，报假警是要负责任的。”

“不是假的！”林小满的声音在发抖，“是真的，每天都在发生！他叫陈野，就住在学校附近，他的手腕上还有块银色的芯片……”

“行了行了。”警察不耐烦地打断她，从抽屉里拿出个登记簿，“姓名，学校，联系方式。是不是学习压力太大了？我帮你联系老师。”

林小满盯着他敷衍的脸，突然觉得很累。她把自己的信息写在登记簿上，笔尖划破纸页的声音像在割她的喉咙。“我说的都是真的。”她把硬币推到警察面前，“这是证据，它们每天都在重复出现，和陈野的跳楼一样，都是循环的一部分。”

警察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循环？小姑娘，你是不是科幻片看多了？”他把硬币塞进她手里，“赶紧回学校去吧，再胡闹我可真要叫你家长了。”

林小满的手指猛地攥紧硬币，边缘硌得掌心生疼。她看着警察重新趴回桌上，后脑勺对着她，像块顽固的石头。大厅里的吊扇慢悠悠地转着，影子投在地上，像个巨大的问号。

走出派出所时，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街对面的早餐摊飘来油条的香味，和舅舅买的那种一模一样。林小满突然想起妈妈以前总说，世界上的悲伤都是相通的，快乐也是。可她现在只觉得，世界上的重复才是相通的，像个解不开的死结。

回到学校时，早读课的铃声刚响过。林小满没进教室，而是靠在操场的栏杆上，看着陈野从教学楼里走出来。他的校服拉链拉到顶，耳机线藏在领口，步伐比平时快了半拍，像是在赶什么时间。

林小满的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她拿出笔记本，笔尖悬在纸页上方，等着记录他的行动轨迹。

七点十五分，陈野走进食堂，坐在角落的位置，点了一碗白粥和一碟咸菜。

七点四十分，他走出食堂，往教学楼的方向走，路过老槐树时停顿了三秒。

八点整，他出现在教室门口，刚好踩着上课铃走进来。

林小满的眉头越皱越紧。和昨天分毫不差，甚至连停顿的秒数都一模一样。她看着陈野坐在座位上，翻开课本到第47页，手指在“岳阳楼记”四个字上轻轻敲击，节奏均匀得像个节拍器。

“你怎么在这？”张昊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带着点惊讶。

林小满转过头，看到他手里捏着本语文课本，封面的烫金校名在阳光下泛着微光。“没什么。”她合上笔记本，“随便看看。”

张昊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看到那两枚硬币时眼睛亮了亮。“这是什么？”他伸手想拿，被林小满躲开了。

“没什么。”她把硬币塞进内袋，指尖触到金属的凉意，“你怎么出来了？”

“找你啊。”张昊挠了挠头，脸颊有点红，“李老师让你去办公室拿昨天的数学卷子，说你考得还行。”

林小满的脚步顿了顿。数学卷子？她根本不记得自己考了试。这个细节和昨天不一样。

“不去了。”她转身往操场深处走，“我还有事。”

张昊的脚步声跟在后面，不远不近。“小满，你最近到底怎么了？”他的声音里带着担忧，“总是神神叨叨的，还总盯着陈野看。”

林小满没回头。她走到老槐树下，手指在树干上轻轻摩挲，那里有块树皮的纹路很像硬币上的月牙划痕。“张昊，”她突然说，“你相信我吗？”

张昊的脚步顿了顿。“什么？”

“相信每天都是6月15号，相信陈野会在下午六点跳楼，相信这些硬币是打破循环的钥匙。”林小满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林小满能感觉到张昊的目光落在她的背上，带着犹豫和困惑。

“我不知道。”他终于开口，声音很轻，“但我觉得，你不会骗我。”

这句话像颗小石子，在林小满心里激起了层层涟漪。她转过身，看到张昊的脸颊红得像苹果，眼神里带着点笨拙的真诚。

“谢谢。”她的声音有点哽咽。

中午的食堂依旧挤满了人。林小满没像往常那样避开糖醋里脊，而是主动要了一份。食堂阿姨的眼睛亮了亮，又往她盘里多加了半勺，油星溅在她的手背上，烫得她一哆嗦。

“这就对了，正在长身体呢。”阿姨的笑容里带着欣慰，“你妈以前总说，多吃点肉才有力气读书。”

林小满的筷子顿了顿。又是妈妈。这些人为什么总提她的妈妈？是真的记得，还是循环程序里的设定？

她抬起头，看到陈野坐在角落，依旧是一碗白粥和一碟咸菜。他的手指在手腕内侧轻轻摩挲，动作带着隐秘的习惯性。林小满的心脏猛地一跳——他在摸那块芯片！

下午的课，林小满一节都没听。她的目光始终锁定在陈野身上，像个经验丰富的侦探。她发现了很多之前没注意到的细节：他翻书的速度总是匀速的，每秒一页；他握笔的姿势永远不变，食指关节处有块淡淡的茧；他每次经过天台时，喉结都会不自觉地滚动，像是在吞咽什么坚硬的东西，又像是在挣扎。

这些发现让林小满的心情越来越沉重。陈野的行为模式太过精确，精确得不像个活生生的人，更像个设定好的程序。可他喉结滚动的瞬间，又分明透着人性的挣扎，像个被困在程序里的灵魂。

四点整，陈野准时走出教室，往老槐树的方向走。林小满紧随其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她看到他在槐树下站定，手指在树干上轻轻敲击，节奏和硬币碰撞的声音一模一样。

“第8次了。”他的声音很轻，被风吹得断断续续，“还是找不到……到底在哪……”

第8次？林小满的心脏猛地一跳。他果然在计数！而且次数和她经历的循环完全一致！

陈野突然转过身，目光精准地锁定了她。林小满的呼吸骤然停滞，看到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惊讶，又像是……了然？

“你又来了。”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

林小满握紧了口袋里的硬币，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陈野，”她往前走了两步，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告诉我，你在找什么？是不是和这些硬币有关？”

陈野的瞳孔骤然收缩。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转身往教学楼的方向走。“别再跟着我了。”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对你没好处。”

林小满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教学楼门口，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却第一次没有感到恐慌，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六点整的钟声响起时，尖叫声如期而至。林小满没有像往常那样冲到天台，只是静静地站在槐树下，听着那声熟悉的闷响在校园里回荡，像个永不落幕的悲剧。

放学时，林小满磨磨蹭蹭地收拾书包。张昊走过来，把一块崭新的橡皮塞进她手里，包装纸上印着只傻笑的小熊。“昨天看你橡皮用完了。”他的脸颊有点红，眼神躲闪着不敢看她，“给你。”

林小满愣住了。这块橡皮的牌子、图案，甚至包装纸上的褶皱，都和她小时候用的那块一模一样。妈妈去世那天，她把那块橡皮弄丢了，哭了整整一个下午。

“谢谢。”她的声音有点哽咽。

张昊的眼睛亮了亮，像是松了口气。“那我先走了。”他转身往门口走，脚步轻快得像只小鸟。

林小满捏着那块橡皮，突然觉得掌心暖暖的。这是循环以来，第一个真正属于“现在”的东西，不是重复的早餐，不是藏好的课本，不是准时的坠落，而是一块崭新的橡皮，带着张昊笨拙的关心。

回家的路上，林小满数着路灯，一共十七盏。走到第七盏灯下时，她停下脚步，转身往学校的方向看——教学楼的轮廓在暮色里像头沉默的巨兽，天台的位置漆黑一片，仿佛能吞噬一切。

睡前，林小满把两枚硬币和那块橡皮放在枕头底下。硬币的凉意和橡皮的温热交织在一起，像场诡异的共生。她翻开笔记本，在新的一页写下：

**陈野的秘密：**

1.  他在计数循环次数

2.  他在寻找某样东西

3.  他每次经过天台都会挣扎

4.  他认识这两枚硬币

写完，她盯着这几行字看了很久。陈野的秘密像团迷雾，而她手里的硬币，或许就是拨开迷雾的钥匙。

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时，眩晕感如期而至。林小满闭上眼睛，任由天旋地转的失重感将自己吞噬。这一次，她没有抗拒，反而在心里默默计数：

第8次了。

失去意识前，她的指尖触到了枕头底下的橡皮，温热的触感像颗小小的太阳，在无边的黑暗里亮着微弱的光。

这场循环或许依旧是座冰冷的牢笼，但至少，她不再是孤身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