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艺韦是一位好母亲,一位出色的职业女性,这两重身份在她身上融合得毋庸置疑。然而,这份“毋庸置疑”背后,是她从二十六岁起,便以青春为代价,近乎仓促地扛起了生活的重担。与张靖宇结婚时,腹中已孕育着新生命——她几乎是在自己还是个懵懂女孩的年纪,就被迫飞速切换角色:学着做儿媳,学着做妻子,更重要的,学着做一个母亲。
张靖宇的母亲,是个挑剔且观念陈旧的婆婆。所幸,龚艺韦生的是个儿子,张思诚。这仿佛一道无形的护身符,让她在婆家的日子勉强算是风平浪静。龚艺韦私下里常想,若当初生的是女儿,以婆婆那重男轻女深入骨髓的思想,自己恐怕早被那挑剔的目光和言语的冷箭“休”出家门了。每每想到“传宗接代”这个词从公婆嘴里郑重其事地说出来,她就感到一种荒诞的窒息感。公公更是将孙子视为命根子,百依百顺到了毫无原则的地步。每当听到公婆或亲戚议论“谁谁家又生了个丫头片子”,语气里那股掩饰不住的惋惜甚至鄙夷时,龚艺韦总会平静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补上一句:“生男生女,本就不是咱能决定的。既然结果不由自己定,那份执念又何必如此沉重?”
在她看来,生儿子绝非什么值得炫耀的功绩,生命的到来本就是一场无法预设性别的奇迹。这份清醒,让她对闺蜜因生了女儿而遭受婆婆冷眼甚至苛待的经历,感同身受又无比心疼。她总是坚定地开导闺蜜:“生命的价值在于感受它本身的过程,在于你倾注的爱与陪伴。强大自己的内心,比执着于改变一个根深蒂固的偏见更重要。婆婆的态度,是她认知的局限,不是你的错。” 说这些话时,龚艺韦内心是庆幸的,也是清醒的。她庆幸丈夫张靖宇对自己足够包容爱护,近乎百依百顺,公婆也碍于孙子未曾对她有过过激言辞。这份“顺遂”让她未曾亲历闺蜜那种锥心刺骨的委屈,却也让她明白,自己感受到的“风平浪静”,是建立在某种“幸运”(生了儿子)和丈夫的庇护之上,并非普世的体验。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境遇里品尝着独特的滋味,她的不易,或许藏在过早承担责任的仓皇里,藏在观念冲突下不得不隐忍的憋闷中,只是外人难以察觉。
从大理归来后,生活的涟漪并未平息。 与靳博的联系,从那个突兀的电话开始,变得频繁起来。起初只是寒暄,渐渐深入,话题不可避免地转向了职业发展。靳博有意抛出的橄榄枝清晰而诱人:北京,一个能让她薪资翻倍不止的平台。这个提议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波澜。儿子张思诚渐渐长大,出国深造就看他最终被哪里录取,那将是一笔不小数字的开销。北京的机会,无疑是为儿子的未来铺就更坚实道路的捷径。经济的压力像一只无形的手,推着她向那个繁华却熟悉的方向倾斜。
然而,每当这个念头变得清晰,另一个身影便会固执地浮现——祝伟。五年前,她选择回到天津工作,其中一个重要的、未曾宣之于口的理由,便是为了离祝伟近一些。这五年,一千多个日夜,祝伟用他特有的方式,将深情织成了一张细密而温柔的网。每一次见面,他都珍而重之,无论工作多么疲惫,接送从不推辞。他庄重沉稳的外表下,包裹着一颗在她面前近乎透明的、带着脆弱感的心。龚艺韦太了解他了,他的喜悦、他的低落、他那些未说出口的忐忑,她都感受得清清楚楚。这五年,浓缩了太多情感的沉淀,仿佛三个世纪般厚重。
“去北京,对我和祝伟,是考验,还是契机?” 龚艺韦时常陷入这样的沉思。“真爱,难道会被区区几百公里的距离轻易斩断吗?” 她试图用理性说服自己。天津到北京,高铁不过一个多小时,只要她愿意,随时可以回来相见。空间的距离,在发达的交通面前似乎并非不可逾越的鸿沟。然而,情感的计算从不是简单的加减法。她无法预测,当“随时可以相见”变成需要“刻意安排时间相见”时,那份习惯性的亲密和依赖,会经历怎样的磨损?更让她心头沉甸甸的是,她几乎能想象出祝伟听到这个消息时的神情——那双深邃眼眸里瞬间闪过的失落、强撑起的理解笑容,以及随之而来、更深沉的沉默。他的脆弱,恰恰在于他从不轻易言说脆弱,却总把情绪写在她能读懂的地方。
龚艺韦在与靳博沟通细节的过程中,渐渐嗅到了一丝异样。靳博的邀请固然热情,言辞间也充分肯定她的能力,但一些微妙的措辞和闪烁的态度,让她敏锐地察觉到:靳博的意图,似乎并不仅仅是单纯地为公司招揽人才那么简单。他反复强调北京的发展空间对她个人“至关重要”,询问她对“未来规划”的设想,甚至偶尔会带点试探性地提起一些过往同学旧事……这种若有似无的弦外之音,让龚艺韦在权衡利弊的天平上,又悄然增添了一份需要警惕的砝码。
她站在人生的岔路口。一边是家庭的经济责任、儿子更广阔的未来、以及一份能极大提升自身价值的事业机会,尽管伴随着对祝伟情感的潜在冲击和一个旧识不明朗的意图。另一边,是经营了五年、充满温情与默契的当下,是祝伟沉甸甸的、触手可及的爱恋,是相对安稳却可能限制发展的环境。每一个选择都通向未知的风景,也意味着必须割舍一些东西。龚艺韦知道,这个决定,需要的不只是利弊分析,更需要直面内心的勇气,去聆听那在责任、欲望、情感与隐忧交织的喧嚣之下,自己灵魂深处最真实的声音。
犹豫像藤蔓缠绕心头,最终被现实的责任感和一丝对旧日谜题的好奇心压过。她决定去北京见靳博。理由冠冕堂皇:“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总要亲自看看这机会的虚实,以及靳博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更深层,也带着一丝对过往岁月的探询:好多年没见的同学了,见一见又何妨?或许能解开那份隐隐的不安。
她向老板请了假,理由是需要处理一些私人事务。对张靖宇,她选择了部分坦诚:“靳博,大学同学,你还记得吗?那个挺高冷的。他联系我,说他们公司在招人,机会不错,我想去北京当面聊聊看。”她刻意略过了靳博意图不明的部分,只强调职业机会。
张靖宇的反应是惊诧大于理解:“老婆?你在天津不是干得挺好挺开心的吗?怎么突然想动?”他放下手里的东西,认真看着她,“是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
“没有不顺心,”龚艺韦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而务实,“就是觉得,思诚以后要是出国,开销太大。靳博那边能给的条件,比现在好不少,翻倍不止。我想去看看是不是真的,值不值得。”
“哦……”张靖宇沉吟片刻,点点头,“行吧,你自己拿主意。要是真合适,换个环境也行,多挣点,你也能轻松些。”他的想法与艺韦不谋而合——经济是硬道理,为了儿子,值得一试。这份朴素的共识,暂时抚平了张靖宇的疑虑。至于祝伟?他大概从未出现在张靖宇关于妻子职业变动的考量范围里。
对儿子张思诚,艺韦只字未提。她计划早上去坐高铁,谈完事争取买晚点的票回来,尽量不影响儿子的日常。在她看来,儿子的任务就是心无旁骛地学习,大人的这些权衡与奔波,不该成为他的负担。
坐上熟悉的高铁,窗外飞速掠过的华北平原勾起无数回忆。五年前,这条线路承载的是她作为母亲的责任,是每日奔波于京津两地接送儿子的疲惫与坚持。而今天,它通向的是一次前途未卜的“面试”和一个旧日同学的谜团。车厢轻微的晃动中,龚艺韦的心绪也起伏不定,一丝不安像车窗缝隙里钻进来的冷风,若有似无地缠绕着她。
按照靳博给的地址,她来到北京CBD一座气派的写字楼下。仰头望去,玻璃幕墙在秋日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步入大堂,冷气混合着香氛的味道扑面而来。她正环顾四周,试图寻找指示牌或熟悉的身影,冷不防肩膀被人从后面重重拍了一下!
“啊!”龚艺韦吓得浑身一哆嗦,心脏几乎跳到嗓子眼,猛地回头,一句带着天津腔的抱怨“搞嘛呀!”差点脱口而出。然而,当她看清面前那张带着复杂笑意、既熟悉又陌生的脸时,所有的话都噎在了喉咙里——竟然是岳雨峰!
“怎么……是你?!”龚艺韦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瞳孔微微放大。
岳雨峰似乎也有些局促,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坦白:“是我。是我……拜托靳博联系你的。”
龚艺韦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大脑有几秒钟的空白。所有的疑惑、靳博那些试探性的言语、电话里微妙的氛围……瞬间有了答案。她喃喃道:“嗯…谢谢你。我确实有来北京工作的想法……”她顿了顿,目光直视岳雨峰,带着一丝被愚弄的冷意,“只是,我没想到会是你。靳博只说是找同学要的联系方式,从头到尾,没提过你半个字。”
这话像是在对岳雨峰说,又像是在梳理自己混乱的思绪,更像是一种无声的质问: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
一切豁然开朗!先前那点若有似无的自恋猜想——以为靳博对她有意思——此刻显得如此可笑。原来靳博那些关于“个人规划”、“未来发展”甚至“同学旧事”的探询,不过是在充当岳雨峰的传声筒和观察员!
一股冰冷的决绝感迅速取代了最初的震惊和慌乱。龚艺韦的心瞬间沉静下来,像落定的尘埃。无论眼前这份工作待遇多么优渥,平台多么光鲜,都立刻、绝对地被划出了她的考虑范围之外。她甚至不需要去看一眼靳博的公司内部。
“抱歉,岳雨峰。”龚艺韦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疏离的礼貌,“我想今天的见面是个误会。我无法接受以这种方式获得的工作机会。靳博大概也是一片好心,但很遗憾,到此为止吧。” 她的话清晰而干脆,没有留下任何回旋的余地。那段匆匆结束、各自成家的旧情,早已在时光里风化成灰。当初岳雨峰给予的伤害,深刻而彻底,早已磨灭了她心中残存的任何一丝好感与留恋。普通朋友尚可寒暄,但与他岳雨峰之间,除了那次尴尬的不期而遇,她的人生早已划清了界限,再无交集的可能。
就在龚艺韦准备转身离开这个精心设计却令人作呕的“重逢”现场时,一个身影从旁边的电梯厅走了出来——靳博。他显然目睹了刚才的一幕,脸上带着一丝了然和不易察觉的歉意。
他穿着剪裁合体的灰色呢子大衣,衬得身形颀长而清瘦,深色的小脚裤勾勒出笔直的腿型,更添几分都市精英的精致感。他手里随意地攥着最新款的手机,银丝边框的眼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镜片后那双眼睛,依旧带着学生时代就有的那种疏离和审视感。家庭的优渥赋予了他一种从容不迫、甚至略带倨傲的气质,仿佛周遭的喧嚣都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大学时的印象瞬间鲜活起来:那个总是衣着考究、一丝不苟,很少参与集体起哄,总是安静地待在角落看书或和岳雨峰讨论足球的男生。他不常笑,但偶尔露出的笑容却有种冰雪消融般的温柔,曾让不少女生暗自心动。龚艺韦和他交流不多,仅限于因岳雨峰而起的寥寥数语。此刻再见,恍如隔世,逝去的青春仿佛就在昨天。
靳博走近几步,目光在龚艺韦和一脸尴尬的岳雨峰之间扫过,最后落在龚艺韦身上,微微颔首:“艺韦,抱歉,用这种方式请你来。”他的声音低沉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坦承了这场“设计”。他纯粹是为了帮这位“挚友”岳雨峰才如此迂回。但此刻,看着眼前这个被岁月和生活打磨过的龚艺韦,他内心不由得升起一丝好奇:为什么岳雨峰会对这个当年在校园里并不算特别耀眼(个子不算顶尖,气质也非夺目,只是学业拔尖)的女生念念不忘?
而当他的目光真正落在龚艺韦身上时,那份好奇瞬间化为一种深沉的感叹。岁月确实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眼角的细纹,比学生时代略显松弛的轮廓。但那精致的妆容之下,最无法掩盖的,是一种由内而外流淌的、沉静的“幸福感”。那不是刻意的炫耀,而是浸润在眉梢眼角、举手投足间的满足与从容。这份成熟淡定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不少,仿佛时光对她格外宽容。她穿着一条深蓝色的无袖连衣裙,衬得裸露的臂膀和肩颈线条紧致而匀称,白皙的皮肤在秋日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深蓝的衣料包裹着她依然窈窕的身形,不显丝毫臃肿,反而透出一种经历过风雨后的坚韧与温润。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没有了少女的迷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阅尽千帆后的笃定和力量。那份“幸福感”,像一层无形的光晕,柔和地笼罩着她,让靳博瞬间明白了岳雨峰的执念——这并非对过往的留恋,而是对眼前这份被岁月酿就得醇厚美好的惊鸿一瞥。只可惜,这份美好,早已与岳雨峰无关。
龚艺韦对上靳博审视的目光,没有愤怒,也没有寒暄的兴趣。她只是极淡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扯了一下嘴角,算是一个疏离的回应。然后,她毫不犹豫地转身,高跟鞋敲击着光洁的大理石地面,发出清脆而决绝的声响,朝着出口走去,将两个男人和一段被强行拉回的过往,彻底抛在了身后。她需要立刻离开这里,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补上因这场闹剧而花掉的妆,再买一张最快回天津的车票。属于她的生活,在天津,在儿子身边,在祝伟触手可及的温柔里,而不在这充满算计与尴尬的北京写字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