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读课的预备铃像根生锈的发条，在空旷的走廊里发出喑哑的震颤，声波撞到墙壁上，又弹回来，形成一圈圈模糊的涟漪。林小满把降噪耳机的音量调到最大，电子合成器的旋律像粘稠的糖浆，缓缓淌过耳膜，将她与周围琅琅的读书声隔绝开来，形成一个属于自己的密闭空间。窗外的梧桐树影在数学课本上缓慢爬行，叶片的轮廓随着阳光的移动而变化，她用红笔在 “函数” 两个字上反复涂抹，直到墨迹洇透纸背，形成一团模糊的深色云翳，像极了记忆中那场车祸现场弥漫的硝烟。

这是她第 25 次循环里的第三个早晨。自从发现空白试卷和刻意无视都无法撼动那些顽固的核心节点后，林小满选择了更彻底的 “摆烂”—— 不反抗，不预判，像块被水流冲刷的鹅卵石，任由时间的浪潮推着自己向前，不去想前方是暗礁还是浅滩。

指尖在笔袋里摸索橡皮时，突然触到个圆润坚硬的物体，触感不同于文具的棱角分明。林小满摘下一边耳机，晨光从笔袋拉链的缝隙钻进去，照亮了那层透明糖纸里包裹的橘色光芒。是颗橘子味硬糖，糖纸边缘印着褪色的卡通橘子图案，小小的橘子脸上画着弯弯的眼睛，在阳光下泛着蜡质的光泽，温暖而诱人。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这不是她的糖。前 24 次循环里，她的笔袋永远只有三样东西：黑色水笔、直尺、以及那枚被摩挲得发亮的幸运币。林小满捏着糖纸轻轻转动，糖块在掌心发出细微的窸窣声，橘子香精那股独特的甜腻气味顺着呼吸钻进鼻腔，像根柔软的针，猝不及防刺破了记忆的薄膜，那些被尘封的画面如潮水般涌来。

“喂，林小满，你爸妈的小卖部今天进新糖了吗？”

十二岁的张昊背着洗得发白的书包，书包带子一边长一边短，校服领口还沾着没擦干净的泥巴，像是刚在操场上打了滚。他站在小卖部的玻璃柜台前，踮着脚使劲往里面张望，手指在柜面上划出歪歪扭扭的弧线，留下一串湿漉漉的痕迹。阳光透过玻璃照在他汗津津的额头上，汗珠里折射出彩虹般的光斑，像极了此刻糖纸反射的光芒，绚烂而短暂。

林小满猛地眨了眨眼，试图驱散这些突如其来的回忆，讲台上老师敲黑板的声音像一记重锤，将她拽回现实的课堂。张昊的座位就在斜前方，他正趴在堆满试卷的课桌上，小山似的试卷几乎把他整个人都埋了起来，校服外套罩住了脑袋，只露出一截苍白的脖颈，脖颈上还能看到淡淡的绒毛。奇怪的是，往常这个时候，他应该已经完成了他的 “每日恶作剧”—— 要么把毛毛虫放进她的铅笔盒，要么在她的笔记本上画满丑态百出的乌龟。

耳机里的歌曲切换到一首迷幻摇滚，贝斯的重音震得耳膜发麻，仿佛能穿透身体，直达心脏。林小满捏着那枚硬糖，糖纸的棱角硌着掌心的老茧 —— 那是无数次攥握硬币和螺丝刀留下的痕迹，深浅不一，像一张记录着循环历程的地图。她注意到张昊罩在头上的校服轻轻动了动，像是在里面做着某种挣扎，露出的后颈泛起不正常的红晕，像被夕阳染透的云层，从边缘慢慢向中心蔓延。

这是循环以来从未有过的异常，像平静的湖面上突然出现的漩涡，让林小满感到既陌生又好奇。

林小满把硬糖塞进校服口袋，指尖触到两枚硬币的轮廓，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混乱的思绪稍微平复。黄铜游戏币的星象图案似乎比昨天更清晰了些，边缘的锯齿状纹路在皮肤上游走，带来轻微的刺痛感，像是在提醒着什么。她想起陈野实验日志里夹着的那张老照片：泛黄的相纸上，年幼的陈野穿着不合身的白衬衫，身边站着一个模糊的小女孩，两人都拘谨地站在小卖部前，柜台上摆着一个透明的玻璃罐，里面装满了一模一样的橘子味硬糖，阳光照在糖罐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张昊，这道题你来讲。” 数学老师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穿透了降噪耳机的防线，在教室里回荡。

张昊像被针扎似的弹起来，动作迅猛得带起一阵风，校服外套从头上滑落，露出里面那件印着卡通图案的 T 恤，图案是一只咧嘴笑的小熊，已经有些褪色。他的耳朵红得快要滴血，像是被高温烤过，抓起粉笔的手抖得厉害，在黑板上画出的辅助线歪歪扭扭，像条在地上挣扎的蚯蚓，毫无章法。林小满盯着他泛红的耳廓，那抹红色让她想起十岁那年，他偷拿小卖部的橘子糖被父亲抓住时的模样，也是这样红着脸，低着头，趁大人不注意，偷偷把糖纸塞进她的口袋，像是在分享一个只有他们知道的秘密。

那时的糖是用玻璃罐分装的，罐口用红色的布条系着，阳光透过玻璃照进去，能看见橘色的糖块在罐底滚动，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 “叮当” 声，像一串微型的风铃。父亲总说张昊这孩子嘴馋，却每次都在他离开后，往罐子里多放几颗橘子糖，边放边念叨：“这孩子，父母走得早，怪可怜的。” 直到那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刺耳的刹车声和玻璃破碎声交织在一起，小卖部的玻璃罐摔在马路上，橘色的糖块滚进肮脏的排水沟，和碎裂的玻璃混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哪些是糖，哪些是玻璃。

下课铃响起时，张昊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回座位，把头深深埋进臂弯，仿佛想把自己藏起来。林小满看见他的手指在课桌抽屉里蜷缩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 那是她每次感到紧张和无助时的习惯性动作，这个发现让她心里泛起一阵复杂的情绪。口袋里的硬糖随着她的呼吸起伏，橘色的光芒透过布料渗出来，在大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像一小片被捕捉到的阳光。

林小满慢慢剥开糖纸，橘子味的甜香瞬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温暖而治愈。她把糖块放进嘴里，浓郁的甜味在舌尖炸开，唤醒了沉睡已久的味蕾记忆，那味道和记忆中小卖部的橘子糖一模一样。第 7 次循环时，她在陈野的公寓发现过同样口味的糖纸，当时只当是普通的零食包装，没太在意，现在才意识到，在这场环环相扣的循环里，或许根本没有巧合。

张昊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像是被这甜香惊扰，却始终没有抬头。林小满看着他后颈的红晕渐渐蔓延到耳根，像一场无声的蔓延，突然明白这场循环里，被时间困住的可能不止她和陈野，张昊或许也是这巨大钟表里的一个齿轮，身不由己地转动着。

午休时，林小满鬼使神差地去了趟老城区的小卖部。卷帘门紧闭着，锈迹斑斑的门面上还贴着一张褪色的 “橘子硬糖” 海报，海报的边角已经卷起，露出后面灰色的墙壁。海报上的小女孩扎着两个羊角辫，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像极了照片里那个模糊的身影。她绕到店铺后面的小巷，巷子里堆满了废弃的纸箱和塑料袋，散发着潮湿的霉味。墙根处有个熟悉的排水口，铁栅栏已经生锈变形，第 14 次循环时，她就是在这里捡到过半枚生锈的糖纸，上面还残留着淡淡的橘子味。

指尖触到冰凉的铁栅栏时，口袋里的硬币突然发烫，温度迅速升高，像是有团小火苗在里面燃烧。林小满下意识地握紧拳头，抬头望向教学楼天台的方向，陈野的身影正倚在栏杆上，校服的衣角随风飘动，露出的手腕上，那个神秘的芯片接口隐约泛着幽幽的蓝光，在阳光下依然清晰可见。

下午的生物课，林小满第一次主动看向陈野。他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始终低着头，右手握着一支黑色的水笔，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在安静的课堂上显得格外清晰。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的袖口上，在桌面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林小满突然注意到他袖口那片深褐色的污渍 —— 不是之前见过的血迹，而是干燥的铁锈，颜色深沉，与老工厂门口那些废弃渣土车的车漆完全一致，那种独特的暗红色，是经过长期风吹日晒才有的色泽。

陈野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握着笔的指尖顿了顿，墨水在纸上洇出一个小小的黑点。他没有抬头，只是不动声色地将袖口往下拉了拉，遮住那片可疑的铁锈，仿佛那是什么不能被看见的秘密。林小满的心脏骤然缩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嘴里的橘子味突然变得苦涩起来，像是掺了铁锈的味道，在舌尖久久不散。

放学铃声响起时，张昊破天荒地没有像往常一样跟在她身后搞恶作剧。林小满走出教学楼，目光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索，看见他站在小卖部那张褪色的海报前，手里捏着枚崭新的橘子硬糖，糖纸在夕阳的余晖里闪着金光，像一块小小的宝石。他的耳朵依然红着，却不再躲闪她的目光，眼神里带着一丝犹豫和期待，像个等待审判的孩子。

林小满摸了摸口袋里那枚被体温焐热的硬糖，橘色的糖块已经变得柔软。她突然明白陈野说的 “跟着光” 是什么意思。或许打破循环的不是激烈的对抗，也不是消极的顺从，而是这些藏在时间褶皱里的温暖碎片 —— 像橘子糖的甜香，像张昊泛红的耳根，像那些被遗忘却从未消失的童年约定，它们才是穿透黑暗的微光。

暮色四合时，天空被染成一片深邃的蓝紫色，星星开始在天边闪烁。林小满站在天台入口，晚风吹起她的头发，带着一丝凉意。陈野的身影已经出现在栏杆边，这次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跨上去，而是转过身，掌心摊开，里面躺着枚橘子硬糖，糖纸在风里轻轻颤动，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第 25 次循环快乐。”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眼里的疲惫散去不少，多了几分释然，“看来我们都找到变量了。”

林小满握紧口袋里的硬币，指尖传来金属的凉意和硬币的轮廓。嘴里的橘子味甜香在舌尖久久不散，与心底的暖意交织在一起。她知道，真正的破局，才刚刚开始，而这一次，她不再是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