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像块浸透了冷水的绒布,死死捂住小满的口鼻。他在窒息感中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趴在教学楼的消防通道里,膝盖硌在生锈的台阶上,疼得发麻。口袋里的硬币贴着大腿,凉得像块冰,却不再震动,也没有发烫,安静得如同沉睡的蝉。
凌晨五点的微光从楼梯间的气窗钻进来,在地面投下菱形的光斑。小满扶着墙壁站起来,指尖摸到满手的灰尘,混着点暗红色的痕迹,凑近闻时,有淡淡的铁锈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和陈野手腕流血时的味道一模一样。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校服,袖口沾着片干枯的梧桐叶,和操场排水口卡住的那片几乎相同。消防通道的铁门虚掩着,门把手上挂着把生锈的挂锁,锁扣已经被撬开,断口处闪着新鲜的金属光泽,像是刚被破坏不久。
“咔哒。”上方传来轻微的响动。小满屏住呼吸,顺着楼梯扶手往上看,朦胧的晨光中,似乎有个黑影在顶楼的拐角一闪而过。心脏突然收紧,他想起陈野坠落前的背影,想起对方说的“必须发生的结束”,还有那枚嵌在皮肤里的芯片。
硬币在口袋里轻轻滚动,仿佛在催促他。小满握紧扶手,铁锈蹭在掌心,留下褐红色的印记。他一级级往上走,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回荡,像在敲击某种古老的密码。每走一步,口袋里的硬币就轻颤一下,到三楼时,他听见天台的门被风吹得吱呀作响。
天台的风比想象中更冷,卷着露水打在脸上,像细小的冰粒。小满刚推开门,就看见陈野站在栏杆边,校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面即将破碎的旗帜。对方背对着他,左手按在栏杆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右手插在口袋里,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发抖。
“你来了。”陈野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却带着种意料之中的平静。他缓缓转过身,晨光刚好落在他脸上,小满这才发现,他左眼下方有一道新的伤口,血珠正顺着颧骨往下滑,在下巴尖凝成细小的红点,像颗即将坠落的血滴。
伤口边缘很不整齐,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划伤的,还带着新鲜的血肉。“你的脸……”小满往前走了两步,风把他的声音扯得变了调,“是怎么弄的?”
陈野抬手抹了把脸,指尖沾着血,在苍白的皮肤上划出道触目惊心的红痕。“不重要。”他的目光掠过小满的肩膀,望向远处的操场,排水口的位置此刻被晨雾笼罩,像个模糊的黑洞,“你不该来的。”
“那你呢?”小满停下脚步,距离对方还有三米远,能看清他校服上沾着的尘土和草屑,像是从什么地方爬出来的,“你在这里等什么?”
风突然变大,卷起地上的纸屑和落叶,在两人之间打着旋。陈野的头发被吹得凌乱,遮住了半只眼睛,露出的那只眼睛里布满血丝,像干涸的河床。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小满以为他不会回答,才听见他低声说:“等一个必须发生的结束。”
“结束什么?循环吗?”小满想起播放器上的“14/29”,想起陈野说的“15次”,还有舅舅手里那个屏幕波动的仪器,“那个芯片到底是什么?舅舅他……”
“别问了。”陈野突然提高声音,右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手里攥着块碎镜片,边缘闪着锋利的光,“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他的指尖在镜片上轻轻摩挲,像是在触摸什么珍贵的东西,“就像有些伤口,愈合了反而更疼。”
小满注意到他攥着镜片的手指在发抖,伤口的血滴落在镜片上,晕开一小片暗红。“昨天你在操场说的‘她’,是我对不对?”他想起镜中垂落的长发,想起照片上那个长头发的自己,“那个穿红裙子的女生……”
陈野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击中。他后退一步,后背靠在冰冷的栏杆上,栏杆发出轻微的呻吟。“循环会改变很多东西,”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像风一吹就会散,“但有些轨迹,无论怎么转,都会回到原点。”
他扶着栏杆转过身,面向教学楼外的世界。远处的天际线已经泛起鱼肚白,晨雾像潮水般退去,露出操场的轮廓。排水口的位置依然被一团薄雾笼罩,像个不肯散去的幽灵。“你看,”陈野的声音带着种奇异的平静,“太阳总会升起来,就像有些事,总会发生。”
小满的心跳得飞快,口袋里的硬币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突然变得冰凉刺骨。他看着陈野的背影,突然想起张昊照片上那个举着奖杯的长发女孩,想起陈野手腕上的芯片接口,想起舅舅后颈那个硬币形状的胎记。这些碎片在脑子里飞速旋转,像个即将成型的漩涡。
“等等!”他想冲过去抓住陈野,对方却已经爬上了栏杆。校服在风里展开,像只巨大的鸟,左眼下方的伤口还在流血,顺着脸颊滑落,滴在栏杆上,迅速被风吹干,留下道暗红的痕迹。
“下次别来这里。”陈野低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有种复杂的情绪,像是怜悯,又像是解脱。他张开双臂,身体向后倾斜的瞬间,小满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金色的光晕,听到了硬币相触时的微光。
但这次,什么都没有发生。陈野的身体像片落叶般坠下去,没有金光,没有硬币的嗡鸣,只有风穿过栏杆的呼啸声,像谁在低声哭泣。
小满冲到栏杆边,心脏狂跳得快要冲破胸膛。楼下的操场空荡荡的,晨雾已经散尽,他却没有看到想象中的坠落场景——陈野消失了,像从未出现过一样,只有操场中央的跑道上,有一小摊暗红的血迹,像朵突然绽开的花。
风还在吹,带着清晨的凉意,刮得脸颊生疼。小满扶着栏杆,双腿发软,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不明白,为什么这次没有硬币的微光,为什么陈野会消失,为什么那个“必须发生的结束”来得如此悄无声息。
他蹲在地上,大口喘着气,目光无意间扫到天台角落。那里堆着些废弃的桌椅,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在一张破旧的课桌下面,有什么东西闪了下光,像是被晨光映照的玻璃。
小满走过去,挪开那张沉重的课桌,发现是一块碎镜片,和刚才陈野手里攥着的那块很像,只是更小一些,边缘同样锋利。他小心翼翼地捡起来,镜片上还沾着些灰尘和蛛网,擦干净后,他惊讶地发现,镜片里映出的不是他自己的脸,而是两个模糊的小孩身影。
那是在一片长满蒲公英的草地上,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正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个小小的铁皮盒子,像是在埋什么东西。男孩的手里拿着枚硬币,正往盒子里放,女孩则在旁边用树枝画着什么,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
这个场景像道闪电,劈中了小满的记忆。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大概是小学三年级,他确实和一个小伙伴在学校后面的山坡上埋过时光胶囊,那是个铁皮做的饼干盒,里面放了枚五角硬币,还有一张画着笑脸的纸条。
“是你……”小满喃喃自语,指尖抚过镜片上男孩的身影。那个男孩的侧脸,分明就是小时候的陈野,只是比现在爱笑,眼睛里没有那么多血丝。而那个女孩……虽然看不清脸,但小满能感觉到,那就是自己,扎着马尾辫,穿着红色的连衣裙。
镜片突然变得滚烫,像被火烤过一样。小满下意识地松开手,镜片掉在地上,摔成了更小的碎片。其中一块碎片弹起来,落在他的鞋边,上面映出的画面变了——是那个铁皮盒子被挖出来的场景,盒子已经生锈,里面的硬币不见了,只有那张画着笑脸的纸条,上面多了一行字:“第29次,我等不到你了。”
这行字像是用鲜血写的,红得刺眼。小满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想起陈野播放器上的“14/29”,想起对方说的“再撑15次”,14加15等于29。原来,循环的终点是第29次。
风又起了,卷起地上的碎镜片,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像撒了一地的星星。小满蹲下来,试图把碎片捡起来,却发现无论怎么拼凑,都无法再看到完整的画面。那些碎片就像他的记忆,零散而混乱,只能看到模糊的片段。
他想起舅舅后颈的胎记,想起张昊脖子上挂着的硬币,想起历史老师说的“1789年”,想起走廊尽头那个倒跳的时钟。这些看似无关的线索,此刻像散落的珠子,被一根无形的线串了起来,而那根线,就是口袋里的硬币。
口袋里的硬币不知何时变得温热,不再是冰冷的触感。小满掏出来看,发现其中一枚硬币的边缘,多了一个小小的缺口,形状和那块碎镜片一模一样。他把两枚硬币合在一起,缺口严丝合缝,像是本来就是一体的。
“原来如此……”小满低声说,风把他的声音吹散在天台上。他终于明白,陈野说的“必须发生的结束”,可能并不是指死亡,而是指某个循环的终点。而那个芯片,舅舅的仪器,还有这些硬币,都是维持或者打破循环的关键。
晨跑的学生已经陆续进入操场,脚步声和谈笑声从楼下传来,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小满把硬币放回口袋,捡起一块最大的镜片碎片,小心翼翼地放进笔记本里。他知道,这个碎片是打开记忆的钥匙,也是找到真相的关键。
他转身走向消防通道,身后的栏杆还在风里发出吱呀的响声,像是在诉说着什么。走到楼梯口时,他回头望了一眼天台,阳光已经洒满了整个天台,照亮了地上的灰尘和碎镜片,也照亮了栏杆上那道暗红的血迹,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楼梯间里,声控灯随着他的脚步声亮起,又在身后熄灭。小满一步步往下走,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他不知道接下来还会有多少次循环,不知道第29次等待他的会是什么,但他知道,他必须找到答案,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陈野,为了那个穿红裙子的女孩,为了所有被困在循环里的人。
走到三楼时,他遇见了张昊,对方手里拿着两个肉包,正匆匆往上走。“小满?你怎么在这里?”张昊惊讶地问,看到他校服上的灰尘,眉头皱了起来,“你去过天台?”
小满看着张昊,对方耳后的痣在灯光下清晰可见,脖子上的银色链子露了出来,末端的硬币一闪而过。“我去散步了。”小满笑了笑,这是他进入循环以来,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容,“你呢?拿着肉包去哪里?”
张昊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把肉包往身后藏了藏:“没什么,就是……想去喂流浪猫。”他的目光不自觉地瞟向天台的方向,脸上带着一丝担忧。
小满没有拆穿他,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猫可能已经吃饱了,我们去教室吧,快早读了。”
张昊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跟在小满身后往教室走去。两人并肩走在走廊里,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小满摸了摸口袋里的硬币,它们安静地躺着,像是在积蓄力量,等待着下一次循环的开始。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但他已经不再害怕。因为他明白,无论循环多少次,无论遇到多少困难,只要他还记得那些碎片,还记得那个埋时光胶囊的午后,就一定能找到打破循环的方法,迎来真正的结束。
走廊尽头的时钟指向了六点五十九分,距离早读还有一分钟。分针和时针慢慢重合,指向七点,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像是一个新的开始。小满看着时钟,嘴角扬起一抹微笑,他知道,新的一天开始了,而他的旅程,也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