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读课的铃声像根绷紧的琴弦，在走廊里震颤出余音。小满摊开笔记本，那片镜片碎片被夹在第37页，刚好压着张昊画的笑脸残痕。晨光透过窗玻璃斜切进来，碎片反射出细碎的光斑，在字里行间游走，像在拼凑某种隐秘的图案。

“昨天的数学笔记借我看看？”张昊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他眼下有淡淡的青黑，校服领口歪着，露出半截银色的链子，末端的硬币随着低头的动作轻轻晃动。

小满把笔记本递过去时，指尖无意间碰到对方的手背。张昊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耳后的痣瞬间红透。“谢了。”他飞快地翻到数学公式那页，铅笔在纸上划过的声音格外用力，仿佛要在纸上刻出痕迹。

笔记本边缘还沾着天台的灰尘，在晨光里泛着浅灰的光泽。小满盯着张昊握笔的姿势，突然想起照片上那个穿球衣的长发女孩——对方握奖杯的手势，和张昊握笔的手势几乎一模一样，食指都习惯性地蜷起一小节。

第一节课的预备铃响起时，镜片碎片突然在笔记本里发烫。小满慌忙合上本子，指尖触到封皮上凸起的纹路，那是用烫金工艺压出的校名，此刻却像在燃烧。他想起陈野左眼下方的伤口，想起栏杆上暗红的血迹，突然明白那碎片不是普通的玻璃，而是某种能感应记忆的介质。

上午的物理课讲的是磁场原理，老师拿着条形磁铁在讲台上演示，铁粉在白纸上排列出奇异的弧线。小满盯着那些颤动的铁粉，突然觉得它们像极了硬币在掌心转动时的轨迹，而讲台上方旋转的吊扇，扇叶的阴影投在黑板上，竟和走廊时钟倒转的指针重合。

“磁场会改变很多东西的运动轨迹。”老师推了推眼镜，粉笔在黑板上写下“洛伦兹力”几个字，“但有些基本规律，无论怎么改变磁场方向，都不会动摇。”

这句话像枚钉子，狠狠敲进小满的耳膜。他低头看向笔记本，镜片碎片的温度透过纸张渗出来，烫得指尖发麻。陈野说的“必须发生的结束”，舅舅后颈的硬币胎记，还有张昊藏起来的照片，这些碎片突然在脑海里连成道弧线，像被磁铁吸附的铁粉，指向某个清晰的核心。

午休铃声刚响，张昊就拽着他往食堂跑。“今天有糖醋里脊，去晚了就没了。”他的运动鞋踩过水洼，溅起的泥点沾在校服裤脚，像朵突然绽开的墨花。

食堂里弥漫着蒸汽和饭菜的香气，排队的队伍像条扭动的长龙。打饭窗口的阿姨正用铁勺敲着锅沿，不锈钢的勺子与铁锅碰撞出清脆的响声，像在数着某种节拍。“小满来了？”阿姨笑眯眯地接过他的餐盘，铁勺舀起的糖醋里脊堆得像座小山，“多吃点，看你最近瘦的。”

琥珀色的酱汁顺着肉块往下滴，在餐盘里晕开甜腻的痕迹。小满刚想道谢，阿姨突然压低声音，用铁勺柄敲了敲餐盘边缘：“你舅舅昨天来食堂了，问你最爱吃啥。”她往里脊上又浇了勺酱汁，热气模糊了脸上的表情，“那孩子，嘴硬心软，明明担心你担心得不行，偏要装作没事人样。”

小满的手猛地顿住，餐盘差点从手里滑落。舅舅昨天明明和他一起吃的早餐，烤焦的面包片，停摆的手表，还有财经版上的星系图——这些画面在脑子里翻涌，像被搅乱的糖醋汁。“阿姨，”他的声音发紧，“您确定是昨天？”

“可不是嘛。”阿姨用铁勺指了指后厨的方向，“穿件灰色夹克，后颈有块硬币大的胎记，我记得可清楚了。他站在窗口看了半天，问我你最近常吃什么，我说你总买肉包，他就皱着眉走了。”

灰色夹克？小满攥紧餐盘的边缘，指节泛白。舅舅昨天穿的明明是蓝色衬衫，领口还别着枚银色的钢笔。那道胎记的形状确实像倒放的硬币，但位置是在后颈，阿姨说得分毫不差。

“谢……谢谢阿姨。”小满端着餐盘转身时，撞进一个坚实的胸膛。糖醋里脊的酱汁洒在对方的校服上，洇出片深褐的污渍，像朵腐烂的花。

“对不起！”他慌忙去擦，却在看清对方的脸时愣住了——陈野站在那里，左眼下方的伤口已经结痂，呈深褐色，像块干涸的血迹。对方手里端着空餐盘，眼神空洞地盯着他，嘴角没有任何表情。

“陈野？你不是……”小满的话卡在喉咙里。天台坠落的身影，操场中央的血迹，还有那突然消失的躯体，这些画面与眼前的人重叠在一起，让他一阵眩晕。

陈野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看了看校服上的污渍，转身走向回收处。他的步伐比昨天稳了许多，手腕上的芯片接口被长袖盖住，只有在抬臂时，才能瞥见那道银色的边缘在布料下若隐若现。

“他怎么……”张昊不知何时站在旁边，手里拿着两罐可乐，拉环拉开的瞬间发出“啵”的轻响，“不是说他请假了吗？”

小满盯着陈野消失在后厨门口的背影，突然想起阿姨说的“昨天”——如果舅舅能同时出现在两个时间点，那陈野的“消失”，会不会也只是某种时间的错位？口袋里的硬币突然发烫，贴着大腿的皮肤传来灼痛感，像在印证这个猜想。

下午的体育课被安排在操场西侧的篮球场。阳光把地面烤得滚烫，橡胶味混着汗水的气息弥漫在空气里。张昊抱着篮球站在三分线外，突然朝小满的方向投来一个球：“试试？”

篮球带着旋转的力道飞来，小满下意识地抬手去接，指尖触到球面的瞬间，硬币在口袋里剧烈震动起来。他看见篮球表面映出自己的倒影——长发披在肩上，穿着红色的连衣裙，左手腕上有块硬币形状的疤痕。

“小心！”张昊的喊声把他拽回现实。另一颗足球从斜后方飞来，带着呼啸的风声直冲向他的侧脸。小满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股力量猛地拽向旁边，后背撞进一个温热的怀抱。

“砰”的一声，足球砸在篮球架上，弹出去老远。张昊的手臂还环在他腰上，胸膛的起伏透过校服传来，带着急促的心跳。“你没事吧？”他的声音在耳边发颤，松开手时，指尖还残留着攥紧的红痕，“刚才好险。”

小满看着他发红的耳根，突然想起那句“总觉得该护着你”。阳光穿过张昊汗湿的发梢，在锁骨处投下细碎的阴影，那里没有淤青，只有道浅浅的疤痕，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划了一下。“为什么……”他想问为什么要护着我，却被对方突然打断。

“不知道。”张昊挠了挠头，捡起滚到脚边的足球，“就是看到球飞过来时，身体先动了。像……像以前也做过同样的事。”他把足球踢向球门，白色的球身在阳光下划出弧线，“可能是做梦梦见过？”

小满摸了摸口袋里发烫的硬币，荷花图案的纹路硌着掌心，像在诉说某种被遗忘的承诺。他想起初二校运会的颁奖台，想起照片上那个举着奖杯的自己，突然明白张昊的“护着你”，或许不是空穴来风。

自由活动时，他坐在看台上翻看笔记本。镜片碎片在阳光下折射出奇异的光谱，把“1789”这个日期照得格外清晰。历史老师说的法国大革命，陈野播放器上的“14/29”，还有阿姨提到的“昨天”，这些数字像散落的珍珠，被时间的线串在一起。

“在看什么？”陈野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小满猛地回头，看见对方手里拿着瓶矿泉水，瓶盖已经拧开，水珠顺着瓶身往下滴，在地面积成小小的水洼。

“没什么。”他合上笔记本，硬币在口袋里震动得更厉害，几乎要跳出来。陈野的目光落在他紧握的拳头上，左眼下方的结痂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第18次了。”陈野突然说，声音轻得像风，“你比上次早三天注意到阿姨。”他把矿泉水递过来，瓶身的凉意透过指尖传来，“喝口水吧，接下来会更累。”

小满接过水时，碰到对方的指尖。陈野的手像块冰，指甲缝里还嵌着点黑色的灰烬，像是从火场里出来的。“什么18次？”他追问时，对方已经转身离开，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像道即将断裂的影子。

晚自习的灯光惨白如纸，照在摊开的数学试卷上。小满盯着最后一道函数题，笔尖悬在半空，迟迟落不下去。脑海里反复回响着陈野的话——“第18次了”，“比上次早三天”，这些字眼像带着钩子，把那些碎片化的记忆勾得生疼。

张昊在旁边偷偷画着什么，铅笔在草稿纸上沙沙作响。小满瞥了一眼，看见纸上画着个模糊的轮廓，像个女孩的侧脸，长发披在肩上，手里拿着枚硬币。“画得不像。”张昊慌忙用橡皮擦掉，纸屑落在试卷上，像细小的雪粒，“随便画画。”

下课铃响起时，走廊里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几个女生围着公告栏尖叫，指着一张泛黄的旧照片。小满挤进去看时，心脏猛地一缩——照片上是小学三年级的春游合影，前排蹲着两个小孩，男孩手里拿着枚五角硬币，女孩扎着马尾辫，手里握着个铁皮盒子，两人的身后，是片开满蒲公英的草地。

那是埋时光胶囊的场景！男孩的侧脸是小时候的陈野，女孩的眉眼，分明就是穿红裙子的自己。而在照片的角落，站着个短发的小男孩，耳后有颗熟悉的痣，正偷偷往这边看。

“这照片怎么会在这里？”张昊的声音在身后发颤，手指死死攥着书包带，“我找了好久……”

小满的目光落在照片下方的日期上——2014年4月17日。那是他转学来这所学校的前一天，也是陈野播放器上“14/29”的第一个数字。硬币在口袋里突然发出嗡鸣，震得大腿发麻，像是在回应这个日期。

午夜的钟声从旧教学楼传来，沉闷得像口生锈的钟。小满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旋转的吊扇，硬币被攥在掌心，热度越来越高。他知道回溯即将开始，就像之前的无数次一样，但这次，他没有闭眼。

眩晕感袭来时，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房间里的家具开始扭曲，墙壁像水波般荡漾，舅舅送的绿萝在墙角疯狂生长，藤蔓缠绕着爬上窗户，叶片上的纹路变成了硬币的齿痕。

“第18次修正……”一个模糊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像是陈野的，又像是张昊的，“她开始注意到……”

眼前突然闪过火光，橙红色的火焰舔舐着书页，把字迹吞噬成焦黑的灰烬。小满在灼热中看清了那是本日记，摊开的页面上写着“第18次修正，她开始注意到时间的褶皱”，后面的字迹被火焰卷走，只剩下“硬币的温度是……”几个残缺的字眼。

两枚硬币在掌心爆发出刺眼的光芒，荷花图案的纹路变得滚烫，像是要烧进皮肤里。小满在剧痛中蜷缩起来，听见金属融化的滋滋声，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硬币里诞生，又有什么东西正在死去。

“记住37页……”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带着火焰的噼啪声，“她的名字是……”

最后的音节被强光吞没。小满在彻底的黑暗中失去意识，掌心的硬币却不再发烫，反而变得冰凉，像两滴凝固的眼泪。在陷入沉睡的前一秒，他想起笔记本的第37页，那片镜片碎片压着的笑脸残痕，还有张昊说的“总觉得该护着你”——那些被时间褶皱藏起来的真相，似乎正在一点点浮出水面。

窗外的月光再次爬上窗台，像块冰凉的锡箔，盖在沉睡的少年身上。床头柜上的电子钟跳动着00:00，数字的绿光映在硬币上，泛着诡异的光晕，仿佛在倒计时，等待着第19次循环的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