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像被揉碎的锡纸，零零散散地洒在课桌上。小满把那片碎镜片从笔记本第37页抽出来，指尖捏着锋利的边缘，看阳光透过玻璃折射出的虹彩在书页上流动。镜片里那两个埋时光胶囊的小孩身影又清晰了些，男孩手里的硬币反射出刺眼的光，女孩扎着马尾辫的后脑勺正对着镜头，发梢沾着片蒲公英的绒毛。

“是我吗？”她对着镜片轻声问，声音在空旷的教室里荡出细小的回音。自从昨晚听见那个模糊的“她的名字”，喉咙里就像卡着颗没化的糖，甜丝丝的，又带着点哽咽的钝痛。镜片边缘突然割破指尖，血珠渗出来，滴在玻璃上，晕开成朵小小的红玫瑰。

这是第几次看见自己的血了？小满舔了舔指尖的血腥味，突然想起陈野左眼下方的结痂，想起操场跑道上暗红的血迹。这些红色像条隐秘的线，把不同时空的碎片串在一起，而线头，似乎就攥在自己流血的指尖。

早读课的铃声响起时，张昊抱着书包冲进教室，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凌乱。他经过小满座位时，怀里的课本突然滑落一本，封面朝下摔在地上，露出夹在里面的几张画纸。小满眼尖地瞥见其中一张画着个穿红裙子的女孩，手里举着枚硬币，背景是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

“别动！”张昊的手像触电般伸过来，指尖刚碰到画纸，就被小满一把按住。她的指甲掐进对方手背，看见张昊的瞳孔猛地收缩，像被强光照射的猫。

“这是什么？”小满抢过那本绿色封皮的课本，封面印着“初中美术”的字样，和她的美术课本一模一样。她翻开课本时，画纸哗啦啦掉出来，每张都画着同一个场景——穿红裙子的女孩站在老槐树下，有时在埋盒子，有时在捡硬币，有时在对着天空发呆。

最后一张画纸的角落写着行极小的字：“2014.4.17，小满说槐树会记得。”

“还给我！”张昊突然提高声音，脸颊涨得通红，伸手去抢课本时，袖口的银色链子滑出来，末端的硬币重重砸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那枚硬币的背面刻着个小小的“野”字，边缘已经磨得发亮。

小满盯着那枚硬币，又看了看画纸上的日期——2014年4月17日，正是春游合影上的日期，也是她转学的前一天。“你早就认识我，对不对？”她的声音发颤，指尖捏着的镜片碎片烫得像块烙铁，“陈野也是，你们都在瞒着我什么？”

张昊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用力夺回课本，把画纸胡乱塞进书包，拉链拉得太急，夹到了手指，疼得他龇牙咧嘴。“你今天怎么这么凶……”他嘟囔着坐回座位，耳后的痣红得像要滴血，整整一节课都没敢抬头。

小满把镜片碎片重新夹回笔记本，指尖的血珠在纸上洇出浅红的印子，刚好落在张昊画的笑脸残痕上，像给那残缺的笑容添了点血色。她想起张昊说的“总觉得该护着你”，想起照片角落里那个偷偷张望的小男孩，突然明白对方藏起来的不是画纸，而是被时光掩埋的记忆。

上午的语文课讲的是《桃花源记》，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粉笔灰簌簌落在讲台上。小满盯着那行字，突然觉得这篇课文像在说他们的处境——被困在循环里的人，不就像桃花源里的村民吗？明知外面有世界，却不敢或不能出去。

陈野的座位空着，桌面擦得干干净净，连道划痕都没有，仿佛从未有人坐过。但小满记得他昨天穿着沾了糖醋里脊酱汁的校服，记得他左眼下方的结痂，记得他说的“第18次了”。那个空座位像个黑洞，吞噬着教室里的光线，也吞噬着她刚刚萌生的线索。

午休铃声刚响，小满就直奔隔壁班。陈野的座位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旁边堆着半人高的练习册，封面落着薄薄的灰尘。她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后，飞快地拉开抽屉——里面只有几本旧课本和一个黑色的笔记本，封皮上用银色的笔写着“修正记录”。

心脏突然狂跳起来，像要撞破肋骨。小满刚想翻开笔记本，就听见走廊传来脚步声。她慌忙把笔记本塞进校服口袋，将课本放回原位，抽屉深处的一张速写纸却被带了出来，飘落在地上。

那是张画着老槐树的速写，笔尖的力道很重，树干的纹路被刻画得像老人手上的青筋，树底下用红笔圈着个小小的方框，旁边写着“坐标37”。

“你在干什么？”陈野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小满猛地回头，看见对方背着书包站在那里，左眼下方的结痂裂开了道小口，血珠正慢慢渗出来，沿着下巴滴落在校服上。

“我……”小满攥着口袋里的笔记本，指尖都在发抖。陈野的目光落在地上的速写纸上，突然笑了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终于开始找了？比上次早了两天。”

他走过来捡起速写纸，叠成整齐的方块放进自己口袋。“别白费力气了，”陈野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两人能听见，“有些东西就算找到了，你也不敢看。”

“是不是和时光胶囊有关？”小满追问，口袋里的笔记本硌着肋骨，像块滚烫的烙铁，“老槐树下埋的到底是什么？”

陈野的瞳孔骤然收缩，后退一步撞在墙上，发出闷响。“别去那棵树底下。”他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惧，左手下意识地按住右手手腕，那里的校服布料微微隆起，像是藏着什么东西，“尤其是在三点十七分，绝对不能去。”

上课铃声救了陈野。他抓起书包冲出教室，留下小满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口袋里的笔记本烫得越来越厉害。她摸了摸那本黑色的“修正记录”，封皮上的银色字迹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像某种警告。

下午的生物课讲细胞分裂，显微镜下的洋葱表皮细胞像无数个重叠的硬币，在载玻片上伸展。小满盯着那些透明的细胞，突然觉得它们像极了循环的轨迹——看似在分裂，实则在重复，永远逃不出载玻片的范围。

张昊在旁边偷偷画她的侧脸，铅笔在纸上划过的声音很轻。“对不起啊，早上对你发脾气了。”他把画纸推过来时，耳后还红着，“这是给你的赔罪礼。”

画纸上的小满正低头看着什么，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眼角有颗很小的痣——那是她没有的特征，却是穿红裙子的女孩脸上有的。“这不是我。”她说着，却把画纸小心地夹进了笔记本。

张昊的手指绞着衣角，犹豫了半天，终于低声说：“老槐树……以前就在操场北边，后来建实验楼的时候被砍了。”他的声音带着回忆的沙哑，“你转学过来那年，树桩还在，上面刻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名字。”

“什么名字？”小满的心脏猛地一跳。

“记不清了，”张昊摇摇头，眼里闪过一丝痛苦，“好像有个‘野’字，另一个……被人用刀划掉了。”

放学铃响起时，天空突然阴了下来，乌云像被打翻的墨汁，迅速浸染了整个天空。小满抱着笔记本往操场走，口袋里的“修正记录”和硬币同时发烫，像是在互相呼应。她想去看看老槐树原来的位置，哪怕只剩下个树桩。

实验楼后面果然有个半埋在土里的树桩，直径足有两米宽，断口处的年轮清晰可见，像圈放大的硬币纹路。树桩中央刻着两个名字，其中一个“野”字还能辨认，另一个被划得乱七八糟，只剩下个模糊的“满”字轮廓。

“找到了？”陈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不知何时跟了过来，右手手腕处的校服被撕开道口子，露出里面银色的芯片，接口处正闪着红光，比上次看到的亮了许多，像颗跳动的心脏。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小满举起那本“修正记录”，封皮上的“修正”两个字在阴光下格外刺眼，“你一直在修正什么？我们为什么会被困在这里？”

陈野没有回答，只是抬头看了看天色，乌云已经压得很低，空气里弥漫着雨水的腥味。“该结束了。”他说，转身走向实验楼的天台，步伐比上次沉稳，却带着种决绝的意味。

小满跟在他身后，口袋里的硬币烫得像要烧穿布料。她翻开那本“修正记录”，第一页写着“第1次修正：她没有注意到硬币”，第二页是“第2次修正：张昊忘记了老槐树”，直到第18页，赫然写着“第18次修正：舅舅的时间误差被掩盖”。

天台的风比上次更猛，卷着豆大的雨点打在脸上，生疼。陈野站在栏杆边，芯片的红光透过被雨水打湿的校服，在地面投下晃动的光斑。“这次你别拦我。”他回头看了小满一眼，左眼下方的伤口又裂开了，血混着雨水往下流，“这是第19次，也是离终点最近的一次。”

“终点到底是什么？”小满的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陈野笑了笑，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像在流泪。“是自由。”他说着，爬上栏杆，芯片的红光突然变得极其明亮，几乎要灼伤眼睛。

小满看着他坠落的瞬间，突然发现这次和以往不同。陈野的身体在空中停留的时间似乎长了半秒，像被按下了慢放键，芯片的红光在雨幕中划出道优美的弧线，硬币在她口袋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嗡鸣。

她冲到栏杆边时，陈野已经落在了楼下的水泥地上，但没有想象中的血腥场面。他的身体像烟雾般慢慢消散，只有那枚闪着红光的芯片留在原地，很快被雨水冲刷得失去了光泽。

口袋里的硬币突然冷却，“修正记录”的最后一页自动翻开，上面用红色的笔写着：“第19次修正：坠落速度调整0.5秒，她开始察觉时间的漏洞。”

雨越下越大，打在天台的地面上，溅起无数水花。小满把那本“修正记录”紧紧抱在怀里，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校服，却感觉不到冷。她知道，陈野说的“终点”不是死亡，而是打破循环的契机，而那个契机，就藏在老槐树的年轮里，藏在时光胶囊的铁皮盒里，藏在每一次循环中细微的变化里。

远处传来张昊的喊声，他举着伞在楼下焦急地挥手。小满朝他笑了笑，把“修正记录”放进笔记本，和那片碎镜片、张昊的画纸放在一起。这些碎片正在拼凑出真相的轮廓，虽然还不完整，但她已经能感觉到，自由的曙光就在不远处，只要再撑过剩下的循环，只要找到那个被埋在时光胶囊里的关键。

雨水中，她仿佛看到老槐树重新枝繁叶茂，两个小孩蹲在树下埋着铁皮盒，男孩说：“槐树会记得我们的约定。”女孩笑着点头，马尾辫在风中飞扬。

那是她丢失的记忆，也是即将找回的未来。小满握紧口袋里的硬币，转身走向楼梯口，芯片最后的红光在雨水中熄灭，而新的希望，正在这片被雨水冲刷的天台上，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