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把课桌上的粉笔灰照得纤毫毕现,像撒了层细盐。小满捏着钢笔的手指泛白,笔尖悬在语文作业本上,迟迟没有落下。昨夜回溯时残留的眩晕感还没散尽,太阳穴突突地跳,像有枚硬币在皮肤下游走,带着熟悉的震颤频率。
“最后一题是《岳阳楼记》的默写,对吧?”前桌的女生转过身,手里转着支粉色钢笔,笔帽上的水钻在阳光下闪闪烁烁,“我昨天查了教学大纲,老师说今天肯定要考‘先天下之忧而忧’那段,特意标了重点呢。”
小满点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作业本的空白处。那片空白像个深邃的黑洞,边缘泛着淡淡的光晕,诱惑着她写下那个藏了无数次的秘密。第19次循环的天台雨水还没干透,陈野芯片的红光、“修正记录”上的红色字迹、树桩上被划得模糊的“满”字,这些画面在脑子里翻涌,最终凝结成一行字,像烧红的铁丝,烫得她指尖发麻。
钢笔尖划破纸面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我被困在6月15日”,每个字都写得用力,笔尖几乎要戳破纸背,墨水在纸面晕开,像干涸土地上裂开的纹路。她盯着那行字,像盯着枚投入湖面的硬币,期待着能泛起不一样的涟漪,哪怕只是微小的波纹。
早读课收作业时,小满故意把作业本放在最上面,看着组长把它摞进厚厚的一叠里。阳光从走廊斜照进来,在作业本的封面上投下组长手链的影子,那影子像串细小的锁链,一环扣一环,将所有的秘密都锁在里面。她的心跳得飞快,手心沁出细密的汗珠,浸湿了指尖的钢笔。
课间操的音乐像根生锈的发条,在操场上空机械地转动,发出吱呀的响声。小满站在队伍里,动作僵硬地跟着比划,目光却越过人群,死死盯着实验楼的天台。栏杆边空荡荡的,但她总觉得有双眼睛在某个角落盯着自己,像陈野每次坠落前的最后一瞥,带着复杂难辨的情绪。口袋里的硬币贴着掌心,月牙形的划痕硌着皮肤——那道划痕和父母留的旧硬币完全吻合,这个发现像根刺,扎在心里半个多月了,隐隐作痛。
“又在发呆?”张昊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他悄悄调整着小满的站位,指尖不经意间触到她的后背,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广播体操要检查队形,别被老师骂,上次王老师就因为有人动作不标准,罚全班多做了两遍。”
小满回头时,看见他耳后的痣在阳光下泛着浅褐的光泽,像颗被遗忘的尘埃。张昊今天穿了件洗得发白的校服,领口别着枚银色的校徽,校徽的边角有些磨损,和她记忆中初二校运会颁奖台上那个男孩的校徽一模一样,连磨损的痕迹都分毫不差。“你还记得初二的校运会吗?”她突然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张昊的动作顿了顿,广播体操的音乐恰好到了跳跃运动的部分,周围的同学都在蹦蹦跳跳,只有他站在原地,像被按下了暂停键,显得格格不入。“记不清了,”他挠了挠头,眼神有些闪躲,目光飘向远处的教学楼,“好像……拿过冠军?具体的细节,脑子有点模糊。”
这个模糊的答案让小满心里一沉。他在遗忘,或者说,他的记忆正在被某种力量篡改,就像她即将面对的语文作业。那些珍贵的回忆,正在一点点被抹去,不留痕迹。她看着张昊,突然觉得他像个精致的木偶,被无形的线操控着,连记忆都可以被随意修改。
语文作业发下来时,午后的阳光正变得慵懒,透过窗户洒在课桌上,暖洋洋的。小满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指微微颤抖着,看着组长把作业本放在她桌上,封面朝上,清晰地露出她的名字。她深吸一口气,缓缓翻开作业本,那页原本写着“我被困在6月15日”的地方,此刻印着工整的钢笔字,是《岳阳楼记》的标准默写,连标点符号都和范文一模一样,没有丝毫偏差。
纸页上没有任何涂改的痕迹,光滑平整,仿佛她从未写下过那句话,仿佛一切都只是她的幻觉。那工整的字迹像一张完美的面具,掩盖着底下被强行抹去的真相。
“怎么了?”张昊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他手里拿着块包装花哨的巧克力,锡纸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盯着作业发呆,是错太多了?还是老师批得太严了?”
小满把作业本合上,封面的“语文”二字像在嘲笑她的徒劳,每个笔画都带着讥讽的意味。“没什么。”她的指尖冰凉,连带着口袋里的硬币都失去了温度,变得冷冰冰的。
张昊把巧克力放在她桌上,锡箔包装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像颗小小的太阳。“心情不好就吃点甜的。”他的手指在桌沿敲了敲,节奏和广播体操的音乐莫名重合,形成一种诡异的和谐。“我妈说吃巧克力能让人开心,里面的可可碱能刺激神经,让人心情变好。”
巧克力的甜腻味在舌尖化开时,小满突然想起食堂阿姨的话。张昊的关心总是恰到好处,像预设好的程序,精准地出现在她需要的时候,却又带着真实的温度,这种矛盾让她想起被篡改的作业——表面完美无缺,底下藏着被抹去的真相,让人捉摸不透。
午休的食堂弥漫着红烧排骨的香气,浓郁的味道钻进鼻腔,勾起了她的食欲。小满刚走到窗口,阿姨就笑着挥了挥勺子:“今天给你多打点排骨,看你最近瘦了好多。”她的声音洪亮,带着亲切的暖意。
小满的勺子差点掉在餐盘里,她稳住手,疑惑地看着阿姨:“阿姨,怎么了?”
“还能干嘛,关心你呗。”阿姨把餐盘推过来,排骨堆得像座小山,酱汁浓郁,色泽诱人。“你舅舅昨晚又来了,手里拿着件你小时候的外套,蓝色的,上面绣着只小兔子,特别可爱。他问我你最近是不是总穿校服,说那外套是你爸妈走之前给你买的,穿着暖和,让你天冷的时候记得穿。”
蓝色外套?小满的心脏猛地收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那件外套她有印象,袖口确实绣着一只白色的小兔子,后来在一次搬家时弄丢了,她找了好久都没找到,为此还哭了好几鼻子。舅舅怎么会找到它?又为什么要拿着它去食堂?一系列的疑问在她脑海里盘旋。
“他还说……”阿姨压低声音,用勺子敲了敲餐盘,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是在传递某种暗号。“让你别总往实验楼那边跑,那里最近在施工,不安全,万一被砸到就不好了。”
实验楼施工?小满抬头望向窗外,实验楼的外墙明明完好无损,连块松动的瓷砖都没有,干净整洁,根本没有施工的迹象。阿姨的话像块投入湖面的石头,在她心里激起层层涟漪——舅舅知道她在关注天台,甚至知道她在调查陈野的坠落,他像有双眼睛,时刻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下午的语文课变成了模糊的背景音。老师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地分析《岳阳楼记》的意境,声音忽远忽近,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小满却反复摩挲着被篡改的作业纸,指尖感受着纸页的纹理。纸页的边缘有些发皱,像是被人用力攥过,在“忧谗畏讥”四个字的旁边,有个几乎看不见的指印,沾着点暗红色的痕迹,和她指尖被镜片割破时的血一模一样,带着同样的铁锈味。
是我写的,她在心里呐喊,声音在胸腔里回荡。那行字确实存在过,就像陈野的坠落确实发生过,就像舅舅手里那件丢失的外套确实存在过,它们不是幻觉,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离傍晚6点还有半小时时,小满开始故意拖延时间。她去卫生间洗了三次手,冷水泼在脸上,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在走廊里来回踱步,脚步沉重,像灌了铅;甚至假装肚子疼去医务室躺了十分钟,看着医务室墙上的挂钟,一秒一秒地数着时间流逝。但当医务室的挂钟指向5:59分时,她知道一切都是徒劳,该来的总会来。
“叮——”教学楼的广播突然发出刺耳的杂音,像生锈的铁片在摩擦,尖锐的声音刺得人耳膜生疼。小满猛地从病床上坐起来,心脏狂跳不止。窗外的天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暗,乌云像被打翻的墨汁,迅速覆盖了整个天空,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这是信号。无论她在哪里,无论做什么,只要到了这个时间,广播就会准时响起杂音,像死神的号角,宣告陈野即将出现在天台。这个信号从未失误过,像一个精准的计时器,掌控着所有的一切。
她冲出医务室时,撞见了正往实验楼跑的张昊。对方手里拿着个黑色的背包,拉链没拉严,露出里面银色的金属边缘,闪着冷冽的光,像是某种仪器。“你去哪?”小满抓住他的胳膊,手指用力,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
“有点事。”张昊的呼吸很急促,胸口剧烈起伏,耳后的痣红得发亮,像燃烧的火星。“广播响了,你别乱跑,待在教室里最安全。”
他挣脱开,跑向实验楼的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仓促,脚步踉跄,像是在追赶什么,又像是在逃避什么。小满看着他消失在楼梯口,突然想起“修正记录”上的话——“第2次修正:张昊忘记了老槐树”。或许他没有忘记,只是被强迫沉默,就像她被强迫写下不属于自己的答案,他们都在被无形的力量操控着。
6点整,广播的杂音突然停止,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安静得可怕。小满站在教学楼的走廊里,看着天台的栏杆边出现陈野的身影。他今天穿了件黑色的连帽衫,帽子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左眼下方的结痂在暮色中泛着浅褐的光,像一颗即将熄灭的火星。
这一次,他没有回头,没有看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在等待什么。
当陈野的身体在空中划出弧线时,小满摸了摸口袋里的硬币。月牙形的划痕硌着掌心,像父母在遥远的过去留下的暗号,提醒着她不要放弃。她想起被篡改的作业,想起舅舅的外套,想起张昊背包里的仪器,这些碎片突然在脑海里拼凑出个模糊的轮廓——循环不是牢笼,而是场被精心设计的保护,有人在背后默默守护着她,不让她受到伤害。
食堂阿姨的话再次回响在耳边:“那外套是你爸妈走之前给你买的,穿着暖和。”温暖,或许才是这场无尽重复的真正目的,而她要找的,不是打破循环的方法,而是父母留下的、藏在循环深处的温暖真相,是那些被遗忘的爱与回忆。
暮色渐浓时,小满拆开了张昊给的巧克力。锡箔包装上印着生产日期:2014年4月17日,正是埋时光胶囊的那天,那个充满回忆的日子。她把包装纸小心翼翼地夹进笔记本,和那片碎镜片、被篡改的作业纸放在一起,它们都是珍贵的线索。
走廊尽头的时钟指向6:15,分针第一次没有倒转,而是正常地向前跳动了一格,发出轻微的“咔哒”声。硬币在口袋里轻轻震动,发出细微的嗡鸣,像是在回应这个微小的变化,带着希望的节奏。
小满知道,裂缝已经出现,只要顺着这些裂缝往下挖,总能找到藏在时光深处的答案。无论是被篡改的作业,还是舅舅手里的外套,都是指引她前进的路标,在重复的迷雾中,闪烁着非重复的微光,照亮她前行的路。她握紧口袋里的硬币,眼神坚定,她相信,真相就在不远处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