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露水在窗台上凝成细小的水珠,像撒了一地的碎银。小满坐在床沿,指尖捏着那枚月牙形划痕的硬币,金属表面还残留着消防通道铁锈的味道。昨夜回溯时,她又看见那个穿红裙的女孩——这次女孩站在老槐树下,手里举着铁皮盒,盒盖敞开着,里面的硬币正发出与掌心相同的微光。
“该上学了。”舅舅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比往常早了五分钟。小满起身时,发现床头柜上摆着件蓝色外套,袖口绣着的小兔子已经褪色,正是食堂阿姨说的那件。外套口袋里塞着张纸条,字迹是舅舅的,却比平时潦草许多:“降温了,别总穿校服。”
她把外套叠好放进书包,硬币和撬锁器在口袋里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走到楼下时,看见舅舅正弯腰检查自行车链条,晨光落在他后颈的硬币胎记上,泛着浅褐的光泽。“今天骑车送你。”他推着车走过来,车把上挂着个保温袋,“食堂的肉包,热的。”
自行车穿过老城区的巷弄时,小满数着路边的梧桐树。第17棵树的树干上有个刀刻的五角星,和实验楼树桩上的刻痕手法相同。“舅舅,”她突然开口,风声灌进领口,带着凉意,“2014年的春天,你在哪里?”
车轮碾过石子路的颠簸突然停顿。舅舅的脊背僵了一下,随即又蹬起脚踏板,链条发出“咔哒”的轻响。“记不清了,”他的声音隔着风声传来,有些模糊,“大概在出差吧,你爸妈走后,我总在外面跑。”
保温袋里的肉包还冒着热气,可小满的指尖却冰凉。她知道舅舅在撒谎——那张春游合影的角落,有个穿灰色夹克的男人正举着相机,后颈的胎记在阳光下清晰可见。
早读课的铃声里,小满把书包藏进了广播室旁边的杂物间。里面堆着废弃的麦克风和缠成一团的电线,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电路板烧焦的味道。她从书包里翻出工具刀和绝缘胶带,指尖在布满蛛网的线路板上摸索——昨晚她特意查了教学楼的电路图,知道广播系统的总开关藏在配电箱的第三格。
“你在找什么?”张昊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他抱着一摞作业本,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半只眼睛。“广播室老师让我送点东西。”
小满慌忙把工具刀藏进袖口,手背被电线的铜丝划破,渗出血珠。“没什么,”她盯着张昊怀里的作业本,最上面那本的封皮有个月牙形的折痕,和她的笔记本一模一样,“就是想看看旧麦克风。”
张昊的目光落在她流血的手背上,突然从口袋里掏出块创可贴,包装上印着卡通兔子的图案。“小心点。”他帮她贴创可贴时,指尖的温度透过胶布传过来,带着熟悉的暖意,“昨天在操场捡到个本子,好像是你的。”
他递过来的正是小满的蓝色封皮笔记本,边缘沾着点草屑和泥土。“我没掉……”小满的话卡在喉咙里——她清楚地记得把笔记本放进了实验楼的楼梯间,根本没带到操场。
“就在篮球架底下。”张昊挠了挠头,耳后的痣红得发亮,“里面夹着的镜片差点掉出来,我帮你夹回去了。”他顿了顿,声音压得很低,“你最近好像在找什么东西,需要帮忙的话……”
“不用了。”小满把笔记本塞进书包,指尖触到里面的蓝色外套,突然想起舅舅纸条上的字迹。张昊的关心和舅舅的外套一样,都带着种刻意的温柔,像精心编写的程序,却在细节处露出破绽。
上午的物理课讲电磁感应,老师用线圈和磁铁演示电流的产生,灵敏电流计的指针随着磁铁的运动左右摆动。“变化的磁场能产生电流,”老师推了推眼镜,“就像变化的回忆能产生执念。”
这句话让小满的笔尖顿在笔记本上。她想起消防通道的刻字,想起那把生锈的剪刀,那些重复出现的物品和话语,不就像线圈和磁铁吗?在循环这个磁场里,不断感应出相似的电流,也就是她的挣扎与失败。
午休时,广播室空无一人。小满用工具刀撬开配电箱,里面的线路像团纠缠的蛇,红、蓝、黄三色电线裹着厚厚的绝缘层。她对照着昨晚画的电路图,找到连接天台报警器的红色线缆,用绝缘胶带紧紧缠住接口处——胶带是张昊刚才给的,包装上的卡通图案和创可贴一模一样。
“这样就不会有杂音了。”她对着空荡荡的广播室轻声说,回音撞在墙壁上,碎成细小的颗粒。阳光透过气窗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里面浮动的尘埃像无数个微小的自己,在重复着同样的轨迹。
下午的课变得格外漫长。小满盯着手表的秒针,每一次跳动都像敲在神经上的锤子。张昊在旁边画了无数个笑脸,有的缺了眼睛,有的歪了嘴巴,最后一个画得格外认真,旁边写着“会好的”。
17:30分,距离傍晚6点还有半小时。小满躲在广播室的杂物间里,透过门缝盯着操作台。分针缓慢地爬行,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电路板的味道,让她想起父母实验室的味道——他们就是在研究电磁实验时出的意外,现场只留下一枚带月牙形划痕的硬币。
17:50分,操场上的人群渐渐散去,只剩下几个打篮球的男生。小满握紧口袋里的硬币,金属的凉意透过布料渗进来,像块贴身的冰。
17:59分,她看见陈野从实验楼的楼梯口走出来,穿着那件黑色连帽衫,左手插在口袋里,步伐平稳得不像要去赴死。
18:00整。
广播室的设备没有发出任何杂音,电流计的指针纹丝不动,红色线缆的接口处裹着厚厚的胶带,像道无法逾越的屏障。
但天台方向还是传来了惊呼声。
小满冲出杂物间,心脏狂跳得快要冲破胸膛。她奔到实验楼的走廊,看见无数个脑袋仰望着天台,指指点点,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叫。陈野正站在栏杆边,黑色的连帽衫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面绝望的旗帜。
“为什么……”小满的指甲掐进掌心,血珠滴在走廊的水磨石地面上,与硬币的月牙形划痕完美重合。她明明切断了线路,为什么信号还是准时抵达?
陈野似乎感应到她的目光,突然转过头,隔着遥远的距离与她对视。他的嘴角似乎向上弯了弯,像是在嘲笑,又像是在告别。然后,他张开双臂,身体向后倾斜,像片落叶般坠向地面。
这一次,没有硬币的微光,没有芯片的红光,只有人群爆发的尖叫和自己喉咙里的呜咽。
小满瘫坐在走廊上,书包里的蓝色外套滑出来,落在地上。她捡起外套时,发现内衬里缝着个小小的硬物,拆开线一看,是枚芯片——和陈野手腕上的一模一样,只是接口处已经生锈,像块被遗忘的废品。
“你怎么在这?”张昊的声音带着喘息,他手里拿着篮球,网兜还挂在胳膊上,“刚才好像听到有人喊,出什么事了?”
小满举起那枚生锈的芯片,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这是什么?陈野是谁?你们到底瞒了我什么?”
张昊的脸色瞬间惨白,篮球从手里滑落,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我不知道……”他后退一步,撞在墙上,“我真的不知道……”
但他颤抖的指尖和躲闪的目光出卖了他。小满看着他耳后那颗痣,突然想起所有画纸上的红裙女孩,想起校运会的颁奖台,想起那句“总觉得该护着你”——这些碎片突然拼凑出真相的一角,却尖锐得让人不敢触碰。
夜幕降临时,小满把蓝色外套和生锈的芯片藏进了老槐树的树桩里。泥土覆盖外套的瞬间,她仿佛听见父母的声音,在遥远的时空中对她说:“保护好自己。”
回到家时,舅舅正在厨房煮面,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的侧脸。“今天没听到广播响。”他把面端过来,上面卧着个荷包蛋,“是不是坏了?”
小满没有回答,只是低头吃面。荷包蛋的蛋黄流出来,在碗里晕开金色的涟漪,像极了陈野坠落时的轨迹。
午夜来临前,她翻开张昊归还的笔记本,想看看那片镜片是否还在。指尖划过第37页时,摸到张硬硬的纸片——不是镜片,而是张泛黄的老城区地图。
地图上用红笔圈着个巷口,旁边写着行小字:“槐树街15号,时光胶囊的终点。”
这是她从未去过的地方。
硬币在口袋里轻轻震动起来,这次不再是警告或倒计时,而是像种指引,带着微弱的、温暖的频率。小满把地图折成小小的方块,夹在笔记本里,与镜片、画纸、巧克力包装纸放在一起。
窗外的月光爬上窗台,照亮了笔记本封面上的校名。小满摸着那些烫金的字迹,突然明白广播的杂音只是表象,真正的信号藏在更深的地方——可能是父母留下的硬币,可能是陈野的芯片,也可能是张昊画里的红裙女孩。
而槐树街15号,或许就是解开这一切的钥匙。
回溯的眩晕感袭来时,她紧紧攥着笔记本,口袋里的硬币与地图上的红圈产生了奇妙的共鸣。在彻底陷入黑暗前,小满仿佛看见穿红裙的自己站在巷口,手里举着铁皮盒,盒盖敞开着,里面的硬币正发出与漫天星光相同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