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般 少年行
书名:十八般江湖 作者:多少丁 本章字数:5462字 发布时间:2025-07-24

(一)

 

 

东方露出鱼肚白,海水就开始返蓝,视线也就开始扩张,能看到海浪打湿了天边的云,也能从湿漉漉的云身上看到太阳的倒影。如果加以联想,太阳便是在水中荡漾,被一道又一道的波浪拉长身子,于是就慢慢变成一条沉睡中的金鱼。但很难想象,像气球一样能够满天飞的太阳究竟是怎么沉入水中的。

易枝芽为这个问题困扰了整整五个通宵,但大白天的就不会。新的一天马上又要大亮了,他期待着阳光铺满海面的那一个瞬间,美得出奇,犹如风吹芦苇,一浪金黄一浪碧波。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对自己说,不又回来了吗,管它是怎么沉下去的。他还会进一步地去想,到底太阳和水哪一个才是生命之源,为什么有的先生说太阳,而有的说水。

这种大科学的问题,五岁小孩是琢磨不出来的。他纯粹就是想着玩的,消磨时间用的,到了最后又会心安理得地对自己说,不管哪一个是生命之源,反正大海是生命的摇篮。于是他就会反转身体,头枕气囊,翘起二郎腿,躺在了由波涛组成的摇篮里。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想到吃奶,他觉得奶跟摇篮有着莫大的关系,因为自从离开摇篮后他就再也没有吃过奶了。因此他打了一个自认为很形象的比方:摇篮与奶就好比夫妻,摇篮是爹奶是娘。

理由很简单,他现在没爹又没娘。但这个时候他确实很想吃奶。以前,下海玩水或者趴娘身上吃奶,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现在想想,他非常后悔,悔不当初没有多吃一次奶,哪怕多吃一口,如今也不至于渴得这么厉害,舌头干巴巴的,硬得像含着一块木头。

除了奶之外,他想得最多的就是馒头。娘身上就有两个好看得能流出奶的大馒头,洁白无瑕,晶莹剔透。

想到这里他就会努力地张开嘴,反复咬合。他是多么渴望能咬到一口,哪怕只是嘴唇稍稍碰触一下,也不至于饿得这么厉害。肚子里连一个屁都没有,以前总是那么奢侈,每天都要白白放好多出去。

覆水难收,屁也一样,放出去也没办法了。慢慢地他又会安慰自己,这么好吃又好玩的大馒头,我怎么舍得吃呢?我不舍得吃,我手上拿一个,另外一只手也拿一个,嘴里最好再叼着一罐奶,半罐就好,就这样走在大街上。哪怕是小巷也足够嚣张。

但嚣张久了也没意思,毕竟是假的。于是他又想起了七寸之水,他不止一次将手伸进那个专门为存放七寸之水而设计的隐形口袋。

细节都想好了,为了防止气化,开盖瞬间他就会一饮而尽,能在生命的尽头享受一口琼浆玉液,这样的死重于泰山。这一口能让干涸的嘴唇、干涸的口腔、干涸的喉咙、食道、肠道、甚至是尿道都能体验到一把久旱逢甘露的痛快,所以这样的死有可能重于两座泰山。

可是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立即想起父亲的死,一想到父亲死去的惨状他就犹豫了,当时父亲的脸是一种僵硬的青灰色,全身上下出现了许多黑色或黑紫色的斑块,或大或小,像一群蜘蛛到处爬。

他犹豫了。他不想死,但仅仅是因为死相难看而已,并不是怕死。溜达了一大圈,什么都没吃到,那就练功吧。

对于五岁的他来说,练功就是背诵《八般弱水剑》,每天十八遍,从成功戒奶的那一天开始背,早就滚瓜烂熟了。

但父亲还是要求坚持,一辈子坚持。

那就练功吧,哪怕《八般弱水剑》心法极其复杂、味同嚼蜡,但再苦也要练——每次练完功他的精神状态就会好一些,以前总是为了练功而练功,时至今日终于认识到了它的好处,原来是用来解乏的。原来就是这样,父亲和大哥才可以一年到头埋头苦练而从不喊一声累。

实际上易枝芽这个天真无邪得有些过了头的“认识”反而是真相的一部分,《水天一色》的奥秘就是通过长期的心法诵读积累,以不断提升理解成分,从而持续充盈记忆神经系统,再经由神经系统向外渗透,使得十二正经以及奇经八脉在潜移默化中形成源源不断的真气流,然后由体内及体外,激发并指引练习者冲破一层又一层的壁垒。

通俗一点说就像饮酒,随着酒精的不断积累,它就会让饮酒者做出一些平时不敢做、不会做、甚至于意想不到的事情,比如耍酒疯不买单或者当街脱别人老婆裤子什么的。

因此《水天一色》属于反向修行,并不是要求练习者一招一式地去练它,而是它“诱导”练习者一招一式地去做出来。换言之,《水天一色》虽独树一帜,但是它内含的“诱导”能力属于“瘾”性力量,正如酒精可以让饮酒者获得诸多利好,但实实在在地也会带来切身伤害。

综上所述,修行《水天一色》类似于酗酒,等于慢性吸毒。

木香沉正深受其害。他的心理状态在长时间抑郁之下依然坚持修炼《十般断天刀》,道理等同于“举杯消愁愁更愁”,虽然成效看似一时显著,但伤害反而是叠加的。自杨厉钝起,找到正确驾驭《水天一色》“瘾”性力量的方法,是杨门历代传人孜孜以求的。不过数百年的事实证明,这也许是杨门一个永远也迈不过去的坎。

《水天一色》天下无敌,但也已带来了太多牺牲,而且还会持续下去。随着杨门新一代三兄妹的成长,《水天一色》将会有更多的秘密被揭开,与之相关的悲惨故事也将愈演愈烈。

易枝芽凭借练功带来的神秘力量,以及单纯的幻想,就这样在海里强行地支撑着。每次练完功,他都会习惯性地做总结:“这个秘密死也不能说,除非死人会说话。”

这已经是在海里的第六天了,事实上他的嗓子根本发不出声音,但他还是坚持“说”了出来,起码意思表达到了。然后就“睡觉”。生活中有一些不能碰的事情不用教,人天生就能懂,比如任何时候都不能脱别人老婆的裤子,又比如任何时候都不能跳进海里睡觉。

所以易枝芽是眼皮实在睁不开了才装睡。

装睡起码能让身心稍事安静,但安静久了他就受不了疼,浑身疼,泡得好像死人肉一样惨白的手脚尤其疼,每个褶皱都在疼,可偏偏又泡出来这么多褶皱,挨过千刀似的。

不能再“睡”了,他努力地睁开眼睛,这次正好看到已经探出额头的太阳,格外柔和的红,正是他喜欢的颜色。

反正怎么样都疼,不如往前进,他暗自给自己鼓了一把劲,不行就鼓两把、三把,反正就是要向太阳迈进。但每前进一步,他就会问自己一次,为什么还是这么远?是不是海的那边没有岸?

不过他坚信亲爱的小孃是不会骗他的。所以哪怕再远,哪怕没有岸,他也不会放弃。他坚信自己的水性,也坚信终有一天会摸到太阳——摸到太阳与上岸相比,伟大岂止千倍万倍?如果非死不可,摸到太阳再死,这样的死绝对重于三座泰山。

他这份强大的信念其实来自于寻梅失踪前一刻、自己对她的承诺,他要做给她看,仅此而已。所以自落海起,他压根就没害怕过。这不可思议。但可能就是这种“无知无畏”,让他缔造出了一个奇迹。

太阳终于整体浮出了海面。

易枝芽满意地握了一下拳头。只能象征性地握,指关节早就不灵光了。如果能笑得出来,他也是想笑一笑的。

笑不出来就算了,用笑的力气多游一步。

海水似乎也一下子暖和了许多。

总之这一刻,他感觉投入了母亲的怀抱。小孃的怀抱好像更好一点。抱他更多的是小孃。他是分不清母亲与小孃哪一个更应该抱他的,直白一点说,有奶就是娘,如果小孃奶他,他也会喊她一声娘。

当他看着小孃被波涛吞进肚子里的时候,他哭了,但很快又收住眼泪,因为他直觉小孃不会死,没有任何理由,就是直觉而已。

而母亲上了大红花轿,他之所以连哭一下都没有,是因为他觉得这跟回娘家差不多,过些天就回来了。他表现出来的混混沌沌,只是惊讶于别人的表现,直到大哥哭天抢地,直到父亲气绝身亡,方才感到事情有些不妙。

但究竟如何不妙,他是搞不清的。他只是觉得,那天发生的一切,需要有一个大人好好跟他解释解释,就像先生教他算术一样,为什么墙上挂一只鸡、一只鸭,合起来就等于两只,等于两只什么呢,两只鸡还是两只鸭呢,总不能两只鸡鸭吧。先生是个好先生,跟他解释了大半年未果之后才辞的职。

易枝芽有意无意地回想着一些模模糊糊的往事,来抵消划水给身体带来的痛楚。在太阳彻底摆脱海水的纠缠、腾空而起的时候,他又灵光一现,给自己出了一道题:

请问有一片海,海里有一个小孩,合起来等于几?

虽然他比划半天也算不出来,但为自己能设计出这样的难题感到无比自豪。且不说内涵,就光看一眼,“小孩与海”显然比“鸡和鸭”更让人头疼。他越想越兴奋,兴奋之下扎了个猛子。

猛子扎完之后新的问题来了,他又犯迷糊了,我哪里来的这么大力气扎猛子呢?扎破头了都。

他一手捂着伤口,一手下意识地扶住身边的礁石,绞尽脑汁地想着,哪怕力气是天上掉下来给他的,但软绵绵的海水最多也就是淹死人,凭什么能扎破头?为了逃避头破血流的疼痛,他又为自己编了一则童话故事。

“我为什么要扎猛子?”

“因为你答不上自己出的难题。”

“我哪里来的力气扎猛子?”

“你已经假设是老天给的了。”

“海水凭什么扎破我的头?”

“明明是你的头扎的它。”

带着这样一个神奇的童话故事,他艰难地爬上了礁石,并爬过一片礁石群,登上了一座名叫赤尾屿的小岛。

赤尾屿是一座名副其实的荒岛,若叫石头岛会更加名副其实。崖是石头崖,山是石头山,滩是石头滩,空气恐怕也是石头做的,几乎掩盖了海水的腥臊,若说在此没能遇见铁石心肠的石头仙子,有朝一日重回大陆,定会让人笑话。

山下有一片植被,绿光盈盈,令人心醉,但很可能是一片营养不良的杂草,还没易枝芽长得高。

易枝芽就是爬到这里睡着了的,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气力刚好用尽,还是因为草地睡起来舒服。

这一觉是个好觉。好觉通常来讲是没有梦的,但他一直在做梦。他梦见草地里布满了蛇,像梅花码头的竹叶青,密密麻麻盘根错节,好比千年树妖的爪牙,原来绿得令人心醉是它们。

它们爬上了他的身体,一层又一层,像一群蚂蚁困住一条大虫子那样。它们在充分欣赏了美食的美之后,开始享用了。蛇王先来。蛇王咬了一大口,接着是蛇王的妻妾子嗣,再接着是三姑六婆九大姨,跟人类社会的秩序差不多,最后才是普通的老百姓合起来咬一口。

它们是赤尾屿上唯一的生物,赤尾鲐。不过它们万万想不到,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最不怕的就是蛇咬。易枝芽在梦里嘎嘎大笑,说你们还不如一只小老鼠呢,一只小老鼠就能吓死我。

易枝芽尽管因为身怀七寸之水而不怕蛇毒,但咬起来还是会疼。他就是疼醒的。醒过来的时候太阳也是跟睡着之前一样高,因此说他至少睡了一天,至多就不好说了。

不过在这样的地方里,不需要有时间概念,就算是睡了十年八年,醒过来这个世界还是那个石头样。

醒了就会饿,易枝芽后悔没有先吃再睡。在他眼里,这些蛇就是换了马甲的馒头,他迫不及待地抓起来就啃。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还是要继续吃蛇的,从活生生吃,到烤着吃,但不管怎么吃都吃不完。蛇到处都是,有时候自己会爬到他嘴里边送死,抓的力气都省了。

说不清楚的是,这些蛇在被吃的时候是不会反抗的,丝滑柔顺地让他吃掉,不管是一段一段慢慢咬着吃,还是生吞活剥,都心甘情愿。要说非得找一个理由不可,那应该是这些蛇活腻了,生活在这种地方,啥乐趣没有,不如死了算了,自己解脱了,还能救活一个人,这样的死,重于万水千山。

再后来,易枝芽拿蛇做饵,再利用礁石群做陷阱,诱鱼深入后再围追堵截。话说岛上的蛇好吃,岛外的鱼也好骗,吃不完再晒成干,蛇冬眠的时候吃。日子越过越美。

实际上,自从有了鱼之后他就再也没吃过蛇了,倒不是说蛇肉比不上鱼肉美味,而是在长期的相处过程中,他和赤尾鲐渐渐地产生了感情,成为了好朋友。其乐融融。他撒泡尿,哪怕是尿床,赤尾鲐也会跑几条帅一点的出来捧场。再说了,毕竟七寸之水有限,也毕竟冤家宜解不宜结。

这样一来,衣食住行里便解决了重要一环。

赤尾屿单调且小,像易枝芽这种孩子,不用两个时辰便能逛一整圈,换个角度说,小半天就能跑遍全世界。

唯一生动一点的是那座石崖,长得像大拇指似的,面朝大海,一天天也不知道在拍谁的马屁。

石头山比石崖高一倍,但也就五六个、最多七个四季歌那么高,要是放在其他地方,它只能叫山脚。

易枝芽花了很多功夫来爬这座山,因为赤尾屿里,除了这座山有可能找到落脚的地方以外,其余的基本等于露天睡。

任何细微的环节都不能放过,哪怕是蛇洞,他也会伸手进去掏一掏,看够不够自己睡。

话说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山之巅有一块风动石,那天其实也没刮多大风,风动石可能是太无聊了,愣是自己转了半个身子,露出一个山洞。这块风动石大过如来佛,易枝芽却一直捉摸着来日如何将它搬回老家。

这个山洞自然也是石头做的,前后左右上中下全是石头。易枝芽摸索着往前走,他一度怀疑有人偷他们家的十般断天刀或者八般弱水剑挖出来的,不然怎么做得到呢?

山洞三弯四拐,直到尽头才出现一个像是人住的地方,但也只有一张床,石头床。以前住在这里的那个家伙肯定是个穷光蛋,什么都没留下。不过对于赤条条的赤尾屿来说,这个山洞简直就是皇宫了,按国土比例算的话,一百个唐玄宗的皇宫也没有易枝芽的半个大。

他眉飞色舞,东摸摸西捏捏,好比猪八戒受命巡窑子,好比孙悟空误闯蟠桃园,哪里顾得上风动石闲得没事又合上了。

合了半天,他还只顾着揣摩刻在风动石后面的“四”个汉字——长叹山——到底是什么意思。

也许是山洞的前主人因受困此地而望洋兴叹,或者为一段美妙但又擦肩而过的情事而叹也说不定。抑或更高级一些的情景。

但易枝芽不会想到这些,因为“叹”字他根本就不认识,他研究的是“长口又山”。长口又山是什么鬼呢?梅花听宇多好听啊。他又琢磨着,什么时候武功练成了就把它也改成梅花听宇,“长口又山”看着就像是人用手指头抠出来的,别人抠得动,我也抠得动。

就这样,衣食住行里解决了大半。衣是没办法了,蛇皮那玩意儿是指望不上了,做个手指套还行,鲨鱼皮不错,但会腐败。那就先将就穿着,人又不像畜生长那么快。

“行”呢?这个好说,瞎走如果不算的话,游泳总该算吧,虽然也去不了什么地方。

就这样,这个孤独的世界基本具备了人类生存的基本条件。易枝芽就这样活了下来。前提是必须打开风动石,否则对于他来说,这山洞就是一座石头坟,人生最后的归属。

当易枝芽沮丧地发现风动石关闭的那一刻,他的姐姐墨自杨推开了小般若庵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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