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林苑的夜,被无数宫灯和火树银花点燃。金明池畔,水波荡漾着破碎的流光,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婉转,与鼎沸的人声、觥筹交错的脆响交织,织成一张巨大而浮华的锦绣,将新科进士们的意气风发烘托到极致。这是专为恩荣宴而设的皇家园林,今夜,是专属于今科三鼎甲的荣耀时刻。
状元、榜眼、探花。
李寻欢身着簇新的深青色进士常服,胸前补子上绣着精致的鹭鸶纹样,头戴乌纱,衬得他面容愈发清俊。
他坐在靠近御座下首的席位,位置尊崇,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周围是新科同年的喧哗恭贺,空气中弥漫着御酒醇香、脂粉腻香和烤肉炙热的烟火气,一切都如此喧嚣而真实,仿佛贡院屋顶那场惨烈的冰针风暴、周府书房里那令人窒息的寒毒呓语,都只是一场遥远的噩梦。
然而,他袖中指尖轻轻拂过那枚贴身藏着的、未开刃的飞刀刀柄。冰冷的触感,如同烙印在骨髓里的警醒。噩梦并未结束,它只是换上了一张更华丽、更危险的面具。
“探花郎!李探花!” 一声带着几分醉意的洪亮招呼自身侧响起。只见今科榜眼,一位身材魁梧、面膛红润的北地举子,端着满满一杯御酒,摇摇晃晃地挤过来,“来来来!满饮此杯!敬你飞刀破妖阵,救下我等数千举子的性命!也敬你这探花郎,实至名归!”
“敬探花郎!”
“敬李兄!”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应和声,无数酒杯举向李寻欢。目光中有真诚的感激,有热切的攀附,亦有不易察觉的嫉妒与审视。李寻欢这个名字,连同那神乎其技的飞刀,早已在贡院血案后传遍汴梁,成为这场恩荣宴上最耀眼的谈资。
李寻欢端起自己面前的青玉酒杯,杯中御酿“琼林玉液”色泽澄澈,香气袭人。他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浅笑,举杯回礼:“诸位同年谬赞,寻欢愧不敢当。此杯,敬陛下天恩,敬诸位同科蟾宫折桂!” 声音清朗,举止从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一丝暖意,却丝毫化不开他眼底深处的沉凝。
“好!探花郎爽快!” 榜眼大笑,也仰头干了。
气氛愈加热烈。觥筹交错间,李寻欢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全场。首席之上,内阁首辅严世贞正襟危坐,绯红的仙鹤补服在灯火下华贵夺目。他手持玉笏,面带温和笑意,正与身旁的几位阁部重臣低声交谈,偶尔举杯向新科进士示意,一派雍容气度,仿佛贡院那夜屋顶上怨毒的凝视、周府熏香炉里的致命证据,都从未存在过。
皇帝朱祐樘并未亲临,只遣心腹太监颁下恩旨赏赐。但严世贞,这位位极人臣的首辅,便是今夜琼林宴上真正的“帝王”。
李寻欢的目光掠过严世贞,落在他下首不远处。那里坐着兵部尚书孙承宗,一个须发花白、身形瘦削的老者。孙承宗眉头紧锁,脸色在辉煌灯火下显得异常灰败,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面前精致的银箸,对眼前的珍馐美味和歌舞升平似乎毫无兴趣。他面前的酒杯,始终是满的。
“孙尚书似乎…心绪不佳?” 李寻欢身旁一位消息灵通的同年低声八卦,“听闻幽州军镇那边…不太平啊。军饷迟迟不到,兵部几次催问户部,都被严相以国库空虚为由挡了回来。孙尚书夹在中间,怕是焦头烂额…”
幽州?军饷?李寻欢心中微动。慕容雪临死前的嘶吼再次在耳边回响——“边关军械图册被篡改!幽州军镇因兵器失灵而陷落!” 还有那半幅《山河密卷》,牵扯的皇室内库失银… 一丝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悄然爬上心头。
就在此时,席间乐声一变,由先前的舒缓悠扬转为急促激昂!一队身着彩衣的舞姬鱼贯而入,手持羽扇,随着羯鼓明快的节奏,翩然起舞。鼓点密集,如同骤雨敲打玉盘,一声声,敲在人心头。
“好!好一曲《破阵乐》!” 严世贞抚掌大笑,举杯向众人示意,“此曲壮怀激烈,正合我大明新科才俊,为国效力的豪情!诸君,共饮此杯!”
“共饮!” 众人齐声应和,纷纷举杯。
鼓点越来越急,舞姬们的动作也越发迅疾狂放。羽扇翻飞,带起道道炫目的流光。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充满力量的舞姿吸引。
突然!
“咚——!”
一声沉闷的、仿佛重物坠地的巨响,极其突兀地打断了激越的鼓点和舞步!
声音来源,赫然是兵部尚书孙承宗的席位!
只见孙承宗那瘦削的身躯,如同断了线的木偶,猛地从坐席上向前扑倒!头颅重重地砸在面前的紫檀木食案之上!杯盘碗盏被撞得粉碎,汤汁酒水四溅!
“啊——!” 离得近的几位官员和侍女失声尖叫!
乐声戛然而止!舞姬们僵在原地,羽扇脱手!整个琼林苑瞬间陷入一片死寂!所有的目光,所有的喧嚣,所有的浮华,都凝固在孙承宗扑倒的身影上!
“孙尚书!”
“快!快救人!”
短暂的死寂后是炸锅般的混乱!附近的官员惊呼着冲上前。严世贞脸色骤变,猛地站起身,厉声喝道:“慌什么!太医!速传太医!”
李寻欢离孙承宗的席位不远。在众人惊骇的目光聚焦于孙承宗扑倒的身体时,他的目光却如鹰隼般,瞬间锁定了孙承宗因扑倒而垂落、尚在微微抽搐的右手!那只枯瘦的手,五指死死地蜷曲着,指缝间,似乎紧紧攥着什么东西!一点极其微弱的、在灯火下几乎难以察觉的金色反光,从指缝中透出!
就在这混乱爆发的刹那,李寻欢的身影动了!如同融入夜风的青烟,一步便已抢至孙承宗身侧!他甚至比那些冲上来的官员更快!
他蹲下身,动作看似是在查看孙承宗的状况。左手极其自然地探出,轻轻搭在孙承宗抽搐的手腕上,仿佛在探脉。就在指尖接触皮肤的瞬间,他感觉到那只冰冷的手猛地爆发出最后一股力量,死死地、痉挛般地抓住了他青色进士袍的衣袖!力道之大,几乎要撕裂锦缎!
“嗬…嗬…” 孙承宗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极其微弱的嘶鸣。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张因剧痛而扭曲、七窍正缓缓渗出暗黑色粘稠血液的脸!那双浑浊的、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盯住了近在咫尺的李寻欢!眼神中没有求救,没有痛苦,只有一种濒死的、刻骨的惊恐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想要传达什么的执念!
他的嘴唇剧烈地翕动着,仿佛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挤出几个破碎、含混、却如同冰锥般刺入李寻欢耳中的字眼:
“探…探花郎…小…小心…金…金…狼…图…幽…州…”
声音戛然而止!
孙承宗抓住李寻欢衣袖的手猛地一松,彻底瘫软下去。那双死死瞪着李寻欢的眼睛,失去了最后一点光芒,凝固着无尽的恐惧和未尽的警示。
死了!兵部尚书孙承宗,在琼林宴上,在皇帝恩赏的庆功宴上,当着满朝新贵和内阁首辅的面,暴毙而亡!
“孙大人!”
“尚书大人!”
悲呼与惊叫响成一片!场面彻底失控!
李寻欢缓缓站起身。他的脸色在辉煌的灯火下显得有些苍白。左手依旧保持着搭脉的姿势,但右手,却极其自然、极其隐蔽地从孙承宗松开的手掌下方滑过。指尖微动,一片薄如蝉翼、边缘带着细微锯齿、触感冰凉坚硬的东西,已被他悄然纳入袖中。
他甚至没有低头去看那是什么。但那冰冷的触感,那细微的锯齿,还有孙承宗临死前那破碎的“金…狼…图…幽州”… 已足够让他明白。
是金箔。一片刻着狼图腾的金箔。
“李探花!孙尚书…孙尚书他如何了?” 严世贞的声音带着惊怒和恰到好处的悲恸,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身后跟着脸色煞白的太医。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在孙承宗惨烈的尸体和李寻欢身上来回扫视。
李寻欢缓缓收回搭在孙承宗腕上的左手,袖中那枚金箔如同烙铁般贴着他的手臂。他迎向严世贞审视的目光,眼神沉静,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沉重与茫然:“回禀严相,孙尚书他…脉息已绝。七窍渗出黑血,恐是…剧毒攻心。”
“剧毒?!” 严世贞瞳孔猛地一缩,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震惊与暴怒,“琼林御宴!天子恩荣!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毒害朝廷重臣!查!给本相彻查!今夜所有接触过孙尚书酒食之人,一个都不准放过!” 他凌厉的目光扫过全场,最终,如同无形的枷锁,落在了李寻欢那被孙承宗死前攥得皱巴巴、甚至撕裂了一小块的青衫衣袖上。
“李探花,” 严世贞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意味,“孙尚书临去之前,似乎…只与你一人有过接触?还紧紧抓住了你的衣袖?他…可曾说过什么?”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李寻欢身上。同情、惊疑、恐惧、幸灾乐祸…如同无数芒刺。
李寻欢低头,看着自己破损的衣袖,又看了看地上孙承宗死不瞑目的惨状。袖中那片狼图腾金箔,冰凉刺骨。
“孙尚书…抓住下官衣袖时,已是弥留之际,气息微弱。” 李寻欢抬起头,目光坦荡地迎向严世贞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声音清晰而平静,“只断续吐出几个不成语句的字,似乎是…‘痛’…‘好痛’…下官…未能听清其他。”
夜风穿过琼林苑的亭台楼阁,带来池水的湿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金明池的波光依旧荡漾,却再也映不出半分喜庆。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和无数道在灯火下闪烁不定、充满了猜忌与审视的目光。
李寻欢立于这冰冷与审视的中心,青衫染尘,袖藏金芒。探花郎的红袍未着,朱紫之路的第一滴血,已然溅上襟袖。而幽州的烽烟与塞外的狼嚎,仿佛已随着那片冰冷的金箔,悄然潜入了这歌舞升平的汴梁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