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已经没有聚在一起谈论的人了,楼下一个人也没有。
目送女儿由她舅妈拥搂着上车,目送那辆车子缓缓开走。
现在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在房子里被困了几天,现在终于有了一种重获自由的轻松感。
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其实根本感觉不到是在呼吸,没有空气涌入肺部的感觉,也没有空气从肺部排出去的感觉。
眼前的一切有久违的亲切感,陌生而又熟悉。
其实眼前的一切根本没变过,只是自己已经完全不是原来那个自己了。
自己那辆车就停在眼前几步路的开外,但它显然已不再属于自己。
自己的房子抬头就可见,但它显然也不再属于自己。
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任何一样属于自己的东西,就连自己显然也已经不再属于这个世界。
走到车子的窗户旁往里张望了一下,里面是再熟悉不过的一切,但再也不可能打开车门坐进去了。
在那里茫然地站了一会,环顾着四周的一切。
后来就开始往前走,至于走哪条路根本已经不重要。
感觉就像平常晚上在小区里散步一样,但很快就发现此刻小区里走动的人明显比以前少了许多。
估计有不少人是因为知道了小区里今天有人死了吧。
后来不自觉走到小区大门口那里,那里有一些临街的商铺。
在一家水果摊门口看到三四个人围在那里谈论着自己死掉的事情。
消息总是传播得很快,自己现在已是别人口中的新闻。
一个孤零零死在自己房子里的人,死的时候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
说来说去无非那么点事,都是些道听途说或者添油加醋的妄加揣测,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一样。
与自己相关的一切现在成了别人的谈资,在别人的三言两语间自己的人生被胡乱拼凑着,被胡乱评价着。
根本没什么意思,于是就继续往前走。
不自觉间还是按照原来散步的惯常路线绕着小区走了一圈,后来走到小区西南角靠河的那个小公园那里。
小公园里有一些健身器械,平常晚上散步走到这里一般都会停下来锻炼一会。
一般都是先在小区绕一圈等时间晚了才会来这里,来太早的话这里就有很多人,大部分是些带着小孩的老人或者年轻妈妈,大人或是聊天或是看手机,小孩则是三五成群地追逐嬉闹。
现在这里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可能是因为时间已经不早了,或者是因为下过雨的关系。
也有可能还是因为知道小区里死了人,那些大人今晚就没有带着小孩出来。
周遭一片寂静,除了不远处的高架上传来的车流声。
现在已经不可能到那些健身器械上去锻炼了,也没这个必要了。
一时不知道接下去能干嘛,于是就在角落的一把长椅上坐了下来。
下了一天的小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的,但显然停了并没有太久。周围的一切还是湿漉漉的,一切像是被水洗过一样。
抬头看看天空,看不到月亮,也不见任何的星星。
天空黑沉沉的,不知道是因为夜色已深还是因为上面积了厚厚的云层。
这一切都是熟悉的,以前也经常一个人默默坐在这里面对着这一切。
接下去该做些什么呢?
根本就没什么可做的事情,也没什么可去的地方。
时间像是根本用不完一样,但这用不完的时间又能用来做什么呢?
根本就没什么用。
后来又再次想到自己现在这种状态不知道还能持续多久,过一段时间后又会起什么样的变化?
不得而知,接下去的一切都不得而知。
一直坐在那里就这样胡思乱想着。
期间有一只猫从不远处走过来,像个黑色的幽灵一样悄无声息。
一开始并不确定那是只猫,看到的只是一对晃动着不断靠近的浑圆眼睛。
明亮的黄色,浑圆中心两道椭圆形的黑色。
晶莹剔透的黄,比黑暗更深的黑。
黑暗中看起来像个瘮人的幽灵,但很快就意识到那只不过是只猫而已。
看不清它的毛色,凭直觉应该是黑色或者深色的,如果是其它显眼的颜色,凭着远处那点路灯光还是能看出来的。
这幽灵一样的生灵走到距离不远处的地方突然就停了下来,一直停在几米开外的地方,根本就没有靠近来的意图。
那对眼睛一直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自己这边,看上去像是能看到自己一样。
突然想到那种一直以来都未经证实的说法,一直以来都有一种说法说某些动物的眼睛能够看到像自己现在这样幽灵一样的东西。
不确定眼前的这个生灵到底有没有可能看到此刻的自己。
心想着要不要弄出点什么动静试探一下看看它会不会有什么反应。
想法还未付诸行动,眼前的生灵就突然转身钻入一旁的灌木丛中消失不见了。
心生一丝遗憾,遗憾没有早点行动。
后来就一直坐在那里胡思乱想,直到黑暗中有一个声音响起。
听起来像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那声音说了声你好。
一开始并没反应过来,根本毫无任何心理准备,以为那声音不可能会是在跟自己打招呼,看看周围并没什么人,又以为那只不过是一种误听的幻觉。
当那声音再次响起,终于确定显然是在跟自己打招呼了。
那声音听起来应该来自左前方不远处的那个双杠那里,但那地方空荡荡的,根本就不见人影。
你不用找了,你现在应该看不到我的,但是我能看到你。
那个声音解释着,但这样的解释只能让人更加疑惑。
我是河对面那个小区的,跟你一样也已经死了,死了有一星期了。这两天没事干我一直在附近转悠,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你。其实刚才我去过你家,听说这边有人死了我就过去看看。到你家的时候,你家里有很多人,本来那时想和你说上几句的,但后来想想怕把你吓着就没跟你说,想不到现在在这里还是遇见你了。
后来就和这个看不见的男人聊了起来,但其实严格意义上这并不能算是聊天,这只不过是这个看不见的男人在告诉自己一些并不知道却又十分想知道的事情而已。
根据这个男人所说的,自己过段时间也能像他看见自己一样看见他。只不过这个时间具体是多久并不一定,有些人刚死没多久就能看见了,有些人则需要过好几天才能看见。
当然,到时候你会发现你能看到的其实也根本不是你想像的那个样子,我们和那些活着的人还是有很大区别的。以你这个年纪,你应该知道以前那种胶卷相机的底片吧,到时候你会发现你所能看到的东西和底片上的那个有点像。
男人努力描述着。
底片上的人是什么样子的,似乎还有点印象,但好像又不能完全准确地想像出来。
后来男人又说即使这种幽灵一样的状态也不会一直持续下去,有一天这样的状态也会消失不见。至于这样的状态能持续多久,每个人也不一样,有些人没几天就不见了,有些人则能保持这种状态长达数月,根本就没什么规律可循。
至于消失以后又会怎么样,男人说他也不知道,因为他也从来没见过。
估计那时候才算是真的死了吧,就像那些活着的人所形容的那样,魂飞魄散了。
两个人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会,说着一些彼此的事。
后来甚至可笑地试图弄明白活着的时候两人会不会认识,互相介绍着,又互相说着一些认识的人的名字,最终发现彼此真的完全不相识。
就算不认识,但我们肯定也见过面,我们住的这么近,菜场啊,超市啊,路上啊,我们肯定碰到过,只是互相不认识而已。
想想男人说的完全有道理,这种可能性显然完全可能存在。
活着时候从来没有说过话的两个陌生人,现在死了以后居然还可以在一起聊上天。
想想也真是够可笑的。
那个男人并没有呆很长时间,他把他所知道的事情说完后没多久就告别了。
临走的时候男人又建议说好好利用这段时间去做一些活着时想做却没有去做的事情吧,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以后可能就真的没有机会了。
向他道了谢,过了一会后就再没听到男人的声音了,试着又跟他说话,但已经根本没有任何回应了,男人显然已经离去了。
于是就又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后来真的按照男人的建议开始思考起自己还有什么想做却没有做的事情来。
但很快就发现真能想到的事情其实少之又少,自己的人生从好几年前开始就早已如一潭死水不可能再起任何的波澜了。
本来就已是在浑浑噩噩地虚度时日,哪里还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等着要去做呢。
于是就又难免感慨起自己这苍白的人生来,觉得自己现在这样死了其实也没什么值得可惜的。
坐得久了,又有点腻了,于是就又起来开始四下走动起来,不知不觉间后来就走出了小区。漫无目的地一直走了很久,很快就走到了更远的地方,那距离之远对于活着时的散步来说显然是不可能的。但无论走了多久,身体却感觉不到一丝的疲惫。
现在终于彻底成了一个没有归宿的游魂了。
后来觉得还是应该回去,现在还不是彻底告别的时候,于是又继续往回走。
往回走了没多久,天又开始下起雨来,这时马路上除了稀稀落落的车辆,已经很少看到行人了。
在雨中行走,在空荡荡的马路上行走,在沉睡的城市中行走。
当东方露白黎明眼看着即将到来之时,再次回到自己家的门口。
回来其实也不为了什么,只不过是想看看自己的葬礼而已。
现在更准确的说法应该叫参观才对。
这样的场面前些年操办父母葬礼的时候虽然也经历过,那些基本的流程现在依然历历在目,但现在要面对的却是自己的葬礼,显然多少会有些不同。
在楼道口门外的楼梯上等了很长时间,等着能有人来开门。
一个晚上没回来,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
又能有什么变化呢,无非是姐弟俩和自己那冰冷的尸体共处一室罢了。
不知道女儿跟她舅妈回去后怎么样了?
想到女儿,心里再次阵阵作痛起来。
现在似乎只有女儿才能牵动那根根本就已不存在的神经了,女儿成了唯一的挂念,而且这种挂念肯定还会一直持续下去。
当外面一片大亮的时候,终于传来开门声,但很快就发现并不是自己家的门,开门的是对门的老太太。
老太太开门后看了眼自己家紧闭的门,老太太嘴里还在念叨着,似乎还在替自己的早死惋惜。
和对门这对老夫妻关系一直不错,房子交付后一年不到自己就装修好住了进来,自己是这个楼道第二户住进来的,第一户住进来的就是对门的这对老夫妻。这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跟他们差不多做了十多年的邻居,一直到后来自己另外买了新房女儿上幼儿园搬走。这些年来跟老头老太一直关系融洽,搬走的时候老太太甚至还有点舍不得,老太太三番两次跟自己说房子要是租掉或者卖掉千万要找好一点的人。
现在看着老太太伤心的样子,心里还是有点感动,虽然他们算不上是什么亲人,但这么长时间一起住下来,毕竟还是有点感情的。
又过了一会,自己家的门终于从里面打了开来。是小舅子开的门,他一边开门一边讲着电话,好像是有人要来这里。
那打开的门小舅子没有再关上,像是给谁预留着一样,于是就再次走进自己家里。
家里亮如白昼,差不多所有能打开的灯都打开了。
W还是靠在沙发上,那张脸看上去憔悴而疲惫,显然她这个晚上根本没怎么睡过。
走到卧室的门口,卧室的灯也开着,暖黄的灯光下自己的身体还是和昨晚出去时一样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这本来就是可以预料的,谁没事还会去动它呢。
很快听到楼下传来车辆声,听到三三两两上楼的脚步声,显然来的不止一个人。
小舅子站在门口招呼着,对面的门又打开,对门的老头又走了过来。
另外几个陌生人也一起走了进来,一眼就看出来他们是殡仪馆的人。
看来自己的身体现在是要被送到殡仪馆去了。
其中一个陌生人跟小舅子说着话,交待着一些事情,然后拿了份东西给W。
W用那人给她的笔机械地在上面签了字。
然后几个人就去了卧室。
很快自己的身体被抬了出来,看到自己的身体这时已经用白布之类的东西包了起来,像一个巨大的包裹,已经看不出是个人的样子了。
等到那几个人抬着自己的身体从客厅往门外走的时候,W的情绪又明显激动了起来,她站了起来似乎想去拦下自己的身体,但小舅子把她拉住了。
自己的身体被那几个人往楼下抬,也跟着下了楼。楼下停着一辆车子,像是那种小型的厢式货车。等到自己的身体被抬进去装到车厢后面一个长方形金属柜子里时,也跟着走进车厢里。
从后面打开的门很快从外面被关上,于是就被关在了这个密闭的空间里。
柜子的两侧各有一块长条的板凳一样的东西,也是金属的,像是与车厢固定在一起的。那应该是用来供人坐的,但现在整个车厢内一个人也没有。
就在那板凳一样的地方坐了下来,环视着这个密闭的空间。
车厢的两侧都有玻璃窗,但却装了帘子。那帘子拉得严严实实的,根本看不到外面。
车厢后面那扇门上也有玻璃窗,只不过是小小的一块,差不多就一本摊开的杂志大小。那里倒是没有装帘子,从那里看出去可以看到车子后面的情况。
很快就看到W和小舅子从楼道口走了出来,一起走出来的还有对门的老太太。老太太扶着W的手臂,一边似乎还在跟她说着些安慰的话。小舅子就走在她们后面,小舅子的手上提着满满两大袋的东西。
W的车就停在这辆车的后面。看到几个人走到车旁,小舅子把手里的东西放入车内后坐进了驾驶室。W也由老太太扶着上了车,老太太侧着身跟W说着话。
脚底下传来车子发动的声音,车子动了起来。
车子驶离了楼道开到小区主路上,从那块玻璃窗看出去,看到小舅子开着W的车很快跟了上来。
车子开出了小区,小区成了远去的风景,熟悉的街景也跟着渐渐远去。
现在显然是去殡仪馆了,脚跟前那个柜子里自己的身体将在那里被火化。
自己的具体形像很快将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变成仅是熟人脑海中的一点记忆。
这样的记忆显然也持续不了多久,很快人们就会把自己彻底忘记,毕竟这才是人之常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