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自杨在小般若庵的院坝里坐了一天一夜。
说不上具体原因。
野山果在盛夏里成熟。间或有野山梨、野石榴、野山楂、还有一些不知名字的果子掉落院坝。
每隔一段时间,墨自杨就会收捡,再在流淌着山泉的冰臼里清洗,然后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一张绣有“梅花听宇”字样的手帕上。满了就放石桌上。然后继续坐着。偶尔仰望云。
这么晴朗的天气里,云稀少,有的还被院坝大墙挡住一角,为了看清它的全貌,需要站起来,或者跑到门外。
到了晚上,就看月亮和星星。从小就喜欢看星星。她又数起了星星,一直数到结果为零。
这个时候已经无限接近天亮了。开始干活。首先是书斋,再者是大大小小的厅堂、禅房、睡房,最后是院坝与厨房。窗明几净,里里外外一尘不染。心事重重的小般若庵终于透出了一口气。
黄昏时她来到长满猫尾草的旷野坡地,“捡回”了被自己亲手抛弃的马儿。马儿哭了,她没有。早已经与马打成一片的那只野猫不再野也不再神经了,大大方方地跟着她回到了小般若庵。
两匹马儿相见,忽而昂首长鸣,忽而耳鬓厮磨。它们对着浩瀚长空,对着青山绿水,发誓永远不再分开。野猫全程见证。
为了更好地记录这一则抒情故事,墨自杨为它们取了名字,一匹叫天,一匹叫地。野猫也有,叫相连。三者合起来就等于天地相连。易枝芽要是有他姐姐一半的算术水平,脑袋可能就不会撞上礁石了。
天地相互依偎。
相连被天地之情深深打动,钻到墨自杨怀里要抱抱。只有天知道它是怎么变得如此不要脸的。
墨自杨与天地相连绕了不少弯路,辗转来到了瀑布底下的潭。瀑布不大,潭也跟着小,索性就叫小般若潭。
逐一给天地相连洗澡。夜幕降临时她也跃入潭中,摸一摸深浅,也洗去身上的仆仆风尘,也洗去心中有名无名的思愁。
小般若潭周边花草馥郁,树木葱茏。潭水清澈沁凉,能储存野山果。这个夏天离不开这里了。
退去了几个月的混混乔装,她穿上了途经韩阳小城时特意买的新衣裳,素色的新衣裳。她喜欢素色。头发虽然一下子长不回来,但以她的气质而言,就算剃了光头,也能轻松驾驭。
回到庵中,她又坐到了天亮。
什么都想,什么都没仔细想。
在旅途中,她想得更多的是生活,隐世高人本事再高也要吃饭,何况自己也没什么具体本事。
她本来想学种菜的,地瓜也一定要。但是回到小般若庵之后改变了主意,因为人烟罕至的壶臼山遍地都是野山果,又因为天地能够帮她将野山果拉到韩阳小城换成钱。卖一夏季的野山果,哪怕往最便宜的价卖,也够吃一年饭了。她估摸着。种地的事儿再缓缓,先捡现成的。
再说了,洗过澡的相连就像是脱胎换骨似的,变了一副好看样儿,当成宠物猫也能卖个好价钱。
这个厚脸皮的坏蛋又跑来她的怀里。睁着大眼睛,陪了主人一宿。猫应该也会做梦,但就算它会,也梦不到这个世界上居然有如此舒适的窝。也亏了天地不吃它的醋,不然打个喷嚏就能将它炸到赤尾屿去。
墨自杨抱着相连,坐到了天亮。
鸟鸣声占领了天亮时分的世界。漫过墙头的青藤又冒出了新芽,有几只什么蜂在尝试着靠近。又有几颗野山果掉落院坝,挂着几滴摇摇欲坠的露水。相连倏地飞了过去,轻挑几下果子又赶紧回来,生怕主人跑掉似的。墨自杨有些倦意,眯着眼,轻抚相连。
远处突然传来清脆的笛声,曲折亦激昂。有一簇鸟儿从一棵大树蜂拥四起。树梢晃动,仿佛是风在与之交流。
相连竖起了耳朵。墨自杨放下它。它三跳两跃就上了墙头,警惕地守望。墨自杨来到柴房门口,解开天地的缰绳。
天原地扑腾几下,跑去顶开门闩,顶开大门,再回头招呼地。天地一起出了小般若庵,往旷野坡地小跑而去。
墨自杨捡起地上的野山果,洗净,来到大门,倚靠门框,慢条斯理地吃着。有一颗核似乎能出汁,她津津有味地含着,有时也尝试去咬。但她更像是在欣赏笛声,以及等待笛声,等待笛声慢慢靠近,直到变成一阵奇怪的马蹄声。她以为是驴。
其实也是马,以耐力著称的矮脚马,但说它是驴,反而没有违和感。看惯高头骏马的相连乐了,差点没摔死。
不过墨自杨没料错骑马的人,诵经老者是也。须发皆白,却愈显精神矍铄,只是没她想象中的那般仙风道骨——但他居然是一百一十九岁的奇人张果。从未有过情绪大起大落的她,这一次几乎生吞了果核。
又见新品种,相连有意无意地挑逗着“小毛驴”,尽情展现它的闷骚。而人已经聊开了。一老一少互报家门,而后就门口席地而坐。开门见山。
“我能唤您一声果老吗?”
“果老?小墨可有吸引人的理由?”
“因为适合。适合您,更适合我、我认为它适合所有人对您的称呼。‘老’用在您身上,一点都不显老,反而好听、活泼、有趣。若您欣然接受,您将改变‘老’的意义。”
“如此说来,老朽只能束手就范。”
“很委屈吗?”
张果老哈哈大笑。墨自杨心中欢喜,装模作样地问:
“敢问这位先生是?”
“先生不敢当。上清张果老是也。”
“不知果老光临敝庵,有何贵干?”
“找‘老’字,与一个‘小’字。”
两人放声大笑。墨自杨问:
“为何要逼我回小般若庵?在西北郊头,或者任何一个您能找得到我的地方见面不好吗?”
“老朽交朋纳友,只信缘分。从不勉强他人。”
“怪我脸皮厚,千里迢迢跑来了。”
“相对于你的胆量来说,你所谓的脸皮厚又算得了什么?”张果老又是一阵大笑,“脸皮厚的是我,跟着一个小孩子跑上跑下。”
“辛苦果老了。”
“是什么让你做出这个决定的?”
“直觉。我年纪尚小,缺乏生活经验,从懂事至今,凡是能让我独立自主的事情,我都是凭直觉而为之,但很少犯错,可能是运气好。”
“说起运气,你没我好。”
“您想说,是因为遇见了我?”
“好你个随心所欲的小墨,老朽没有跟错人。”除了爱往死里笑之外,张果老还有个臭毛病,就是拿手指头卷胡须,还好是一丝不苟地卷,卷得有模有样。但卷久了手便会出汗,出汗便会侵染胡须,侵染久了便会发黄,因而他的下巴像挂着一丛精细的麻花,他卷着麻花又说:“老朽一生天不服地不服,只服缘分。所幸‘缘分’待我不薄。”
“果老如何知晓是我偷的经书?”墨自杨切入主题,“事实证明,一本好书有时候就是会害人。”
“偷?”张果老又是一阵长笑。也不知哪来的中气。也不知活成这种岁数的人是不是都这样浪。他的嘴巴有点歪,应该是笑出来的。他说:“在丫头嘴里,供认不讳也成理直气壮了。”
“声音大掩饰不了偷的性质。”
“纵然是偷,偷的也是缘分,你我的缘分,以及你与落红尼的缘分,甚至可以说是我们三个人共同的缘分。”
“同样是偷,而您让我偷出了最高境界。”墨自杨大笑。
又说:“落红尼?莫非是一百年前就与果老齐名、女扮男装高中状元的天之骄子落东红?后来却因东窗事发而黯然出家,此后学武三年便在龟峰鉴剑一举夺魁的落红神尼?”
“读书破万卷,你做到了。你一开腔,老朽便能听出你所讲内容并非道听途说,而是靠自己所读所学所得。”
“读万卷书又有何用,我还不是成了丧家之犬?尽信书,则不如无书。逃亡以来,我一直在思索自己是否该做出一些改变。”
“丧家之犬?即便你是,但丧家不能丧气,而且这不是你的错,你只是个受害者,受害者最忌屈从,最忌怨天尤人。以我看来,你无需做出任何改变,你要做的只是选择。”
“我已经做出了选择。而背后的代价还算沉痛。”
张果老又笑了个翻天覆地。笑罢。“脚印,”他亦言归正传,“小般若庵留下明显的打斗痕迹,书斋却只出现了一排小小的脚印。经此判断,拿走经书者必是一个娃娃。”
“娃娃到处都是,果老又是如何锁定我的?”
“运气。我就说我的运气绝好无比。我每隔三年便会来此一趟,而最近的一趟恰好遇见了这宝贝儿。”张果老说着从怀中掏出了一张手帕,手帕包裹的是墨自杨剪掉的头发。
“为何不是我哥哥的?”
“因为你的才配得起书斋里秀气的脚印。”
“幸好我只是偷书,而不是杀人。不过就凭区区几丛头发,与锁定目标似乎还有一段很长的距离。”
“马蹄印。从猫尾草坡地出发的马蹄印。”
“一路上那么多的马蹄印,您老不会乱?”
“骑马总要下马,下马就会留下脚印。而骑马者几乎都是成年人,所以你的小脚印是那么的耀眼。”
“果老已然在半路上追上了我?”
“正是。一路上我帮你们打发了不少小毛贼呢。”
“能让果老当保镖者,天下恐怕就数我一人了。”墨自杨又惊又喜,“安玉双仙也是您打发的对不?”
“你看出来了?”
“没看出来。我就一直在怀疑——书香二羿虽然得到我的指点,但他们显然没有那般轻松击败安玉双仙的能力。”
“你真是个妖才。”
“为何采取诵经的方式,而不是直接敲门?”
“还是因为‘缘分’二字。如若老朽诵经未能得到回应,纵然《半生田木》是我与落红尼的天大之约,我也宁可放弃。而天终不负老朽,你回应了,果断而迅捷。”
“敢问果老与落红神尼有何天大之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