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晋修长的手指捻着香囊,指尖的触感细腻而温润,是上好的云锦。
可他脸上的神情,却比窗外的冬雪还要冷上三分。
他没有用剪刀,而是用一根极细的银针,小心翼翼地挑开内衬的缝线。
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外科大夫般的精准与冷酷。
一寸,两寸,当内衬被完整剥离,一个几乎与布料融为一体的夹层赫然暴露。
夹层里,藏着一张卷成细棍的纸条,比发丝粗不了多少。
展开纸条,上面只有四个墨色小字,笔迹锐利如刀锋:“子时东市”。
苏晋的瞳孔骤然一缩。
这四个字,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瞬间开启了他前世无数个血腥的记忆。
影卫的接头暗号,向来如此简洁,也如此致命。
他将纸条置于烛火之上,看着它化为一缕青烟,灰烬在空气中消散得无影无踪。
做完这一切,他脸上又恢复了那副慵懒而无害的模样,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他扬声唤来管家周伯,语气随意得像是要聊家常:“周伯,最近天冷,想寻个热闹地方喝两杯。这京城里,尤其是东市那边,哪家酒铺生意最好?”
周伯躬身答道,脸上带着一丝热络:“回三少爷,要说最热闹的,那还得是东市口新开的那家‘醉春楼’。三层高的红木楼,气派得很。听说背后的东家是荆州来的大商人,出手阔绰,把京城里最好的厨子和歌姬都请了过去,如今是达官贵人们最爱去的地方。”
荆州商人。
苏晋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谢文渊的外家,就在荆州。
那条线上的人,最擅长的便是用商业做掩护,行安插眼线、联络党羽之事。
醉春楼,十有八九便是影卫在京城的一个重要联络点,甚至可能是他们与外部势力交易的场所。
好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
谁能想到,一个全城皆知的销金窟,会是见不得光的影卫据点?
他心中已有计较,面上却不露分毫。
恰在此时,阮昭端着一盘新出炉的桂花糕走了进来,她那双灵动的眼睛在苏晋脸上一转,便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凝重。
这男人,平日里总是笑意盈盈,仿佛万事不萦于心,可一旦他收敛起笑容,那便意味着有大事要发生。
阮昭将桂花糕往桌上一放,很是自然地抱怨道:“哎呀,这几日天天待在府里,嘴巴都快淡出鸟来了。三少爷,我想去东市逛逛,买些新鲜的食材回来,给你做点没吃过的稀罕菜式,怎么样?”
苏晋抬眼看她,这丫头,贪吃是真,但机灵也是真。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去吧,账房支钱,想买什么买什么。”他挥了挥手,一副纵容的姿态。
阮昭得了令,欢天喜地地跑了出去。
可一转过回廊,她脸上的馋猫相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冷静与警惕。
她没有去那些熟悉的食材铺子,而是径直走进了那座全东市最显眼的建筑——醉春楼。
她要了一间靠窗的雅座,然后把菜单上最贵的几道菜全点了一遍。
跑堂的小二眼睛都笑开了花,这位姑娘看着年纪不大,出手倒是豪气。
阮昭一边慢条斯理地品尝着价值不菲的佳肴,一边状似无意地与小二搭话:“小二哥,你们这生意可真好啊。我瞧着来来往往的,都是些富贵人家。不知道晚上会不会更热闹?”
小二一边给她布菜,一边笑道:“姑娘您有所不知,我们这儿是越夜越热闹。尤其是二楼的雅间,经常有贵客整晚包下。”
阮'昭夹起一块鹿肉,故作好奇地问:“哦?都是些什么人啊?我最喜欢听这些奇闻逸事了。有没有那种,比如……总是穿着一身黑衣服,不怎么说话的客人?”
她问得天真,小二也没多想,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神秘感说道:“姑娘您还真问着了。前几日,就有个脸冷得像冰块一样的黑衣男子,直接包了二楼最好的天字号雅间。一个人,一壶茶,从黄昏坐到深夜。我们掌柜的去问他要不要点菜,他只说在等‘鸿雁归时’。你说奇不奇怪?等大雁,等到酒楼里来了?”
鸿雁归时!
阮昭的心猛地一跳,筷子差点没拿稳。
这四个字,像一道惊雷在她脑中炸响。
她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咯咯一笑:“真是有趣的雅号。许是什么江湖切口吧。”
她吃完饭,赏钱给得极为大方,这才施施然地离开。
一回到苏府,她立刻关上门,将醉春楼的见闻绘声绘色地讲给了苏晋听,连那小二的神态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鸿雁归时……影卫的春季接头暗号。”苏晋听完,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们果然动了。
前世,他为了扳倒谢文渊,曾花费数年时间研究影卫的组织架构和内部暗号体系。
这些旁人听来莫名其妙的词句,在他耳中,却清晰得如同鼓点。
他要将计就计,在这张网上,撕开一道属于他自己的口子。
“无咎。”苏晋低声唤道。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正是柳无咎。
“主上。”
“今晚子时前,你换上乞丐的行头,混入醉春楼后巷那个废弃的柴火堆旁。”苏晋从袖中取出一枚普普通通的铜钱,递了过去,“把这个,埋在柴火堆下第三块砖石的缝隙里。”
柳无咎接过铜钱,借着烛光一看,只见铜钱的背面,被人用极细的刻刀,划上了一个小小的“苏”字。
字迹很浅,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苏晋解释道:“影卫接头,除了暗号,还需信物验证。他们惯用一种特制的黑铁令牌,但为了防止令牌丢失或被仿制,每次接头前,都会在约定地点留下一个临时标记,作为双重保险。这个标记可以是任何东西,但一旦发现标记并非自己人所留,他们会立刻中止行动,并全力追查标记的来源。我要让他们知道,有人,已经盯上他们了。”
柳无咎没有多问,只沉声应道:“是。”身影一闪,便消失在夜色中。
子时,东市的喧嚣早已散去,只剩下几盏孤零零的灯笼在寒风中摇曳。
醉春楼后巷,一片死寂。
一道黑影如夜枭般悄无声息地落下,正是影卫统领,沈墨。
他环顾四周,确认安全后,径直走向那堆废弃的柴火。
他熟练地掀开上面的杂物,精准地找到了第三块砖石。
当他的手指探入缝隙,摸到的却不是预想中那枚光滑的石子,而是一枚冰冷的铜钱。
他将铜钱拿到月光下,看清背面那个小小的“苏”字时,他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变化。
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惊、愤怒和一丝恐惧的表情。
是巧合,还是……暴露了?
沈墨的心沉了下去。
这个标记,绝非影卫内部所为。
这意味着,他们的接头地点和信物体系,可能已经被人洞悉!
这是影卫成立以来,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
“来人!”他声音嘶哑,带着压抑不住的杀意。
几名影卫瞬间出现在他身后。
“立刻彻查!京城之中,所有姓苏,且有可能接触到我们内部信息的人!尤其是苏晋!查清楚他是否已经掌握了影卫的内部信物体系!”
命令一下,影卫们如水银泻地般散去,整个京城的地下世界,因为这枚小小的铜钱,掀起了惊涛骇浪。
半个时辰后,林婉儿被紧急从苏府召见,带到了沈墨面前。
“说!”沈墨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刮在林婉儿脸上,“苏晋身边的铜钱,是不是你给的?!”
林婉儿脸色煞白,她强作镇定,按照事先和苏晋商量好的说辞,颤声答道:“统领……我……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铜钱。只是……只是有一次,我在打扫三少爷书房时,他曾无意中掉落过一枚样式古旧的令牌,我捡起来还给了他。当时他问这是什么,我只说是民间工坊仿制的玩意儿,不值钱。我以为……我以为那无关紧要……”
“令牌?”沈墨的眼神愈发锐利,“什么样的令牌?”
“通体漆黑,上面刻着一只归雁……”
沈墨的心又是一沉。
那是影卫的身份令牌!
虽然是旧制的,但核心图样没变。
苏晋,竟然接触过真东西!
“你身上携带的令牌,拿出来!”沈墨厉声喝道。
林婉儿心头一紧,但还是依言从贴身的衣物中取出了那枚黑铁令牌。
沈墨一把夺过,反复检查,却看不出任何端倪。
他仍不信,下令道:“搜!把她身上和住处所有东西,全部搜查一遍!任何可疑的物件都不能放过!”
然而,一番彻底的搜查过后,结果却是一无所获。
沈墨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找不到证据,但直觉告诉他,林婉儿有问题。
或者说,那个看似纨绔的苏家三少爷,问题更大。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昨天下午,阮昭借着给林婉儿送安神汤的机会,用一枚苏晋早就准备好的、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的仿制品,神不知鬼不觉地换走了林婉儿贴身携带的那枚真正的影卫令牌!
苏晋算准了沈墨在发现信物异常后,必然会怀疑到林婉儿这个内应头上,而搜查随身令牌,是确认她是否叛变的最佳方式。
林婉儿被放回苏府时,已是黎明时分。
她浑身冰冷,不是因为天寒,而是因为沈墨最后看她的那个眼神。
那是怀疑的,是带着杀意的眼神。
她知道,自己已经被推到了悬崖边上。
她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径直走向了苏晋所住的醉仙坊后门。
守夜的,正是抱着食盒打盹的阮昭。
看到林婉儿失魂落魄的样子,阮昭罕见地没有出言挤兑她。
“帮我转告苏晋。”林婉儿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颤抖,“明日午时,城南破庙见。”
她顿了顿,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决绝的光芒,那光芒深处,却又藏着晶莹的泪光。
“告诉他,若是不见,我便只能……执行清除令了。”
说完,她转身消失在晨曦的微光中。
阮昭看着她的背影,第一次觉得这个女人有些可怜。
她默默地叹了口气,转身走进了院子。
次日午时,城南破庙。
寒风穿过破败的窗棂,发出鬼哭般的呜咽声。
苏晋独自一人站在庙宇中央,背手而立,他身后没有带柳无咎,也没有带任何护卫。
枯井边,一身劲装的林婉儿缓缓走了出来,她手中握着一柄长剑,剑身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森冷的光。
“你来了。”她的声音干涩。
“我来了。”苏晋的回答平静如水。
“你到底是谁?”林婉-儿的剑尖猛地指向苏晋的咽喉,“你为什么会知道影卫的信物体系?为什么能仿制出连统领都看不出破绽的令牌?”
苏晋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深邃得仿佛能洞穿人心。
他忽然开口,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我问你一件事。二十年前,归鸿客栈,嵇康临刑前,是不是曾对着夕阳,弹了一曲《广陵散》?”
林婉儿握剑的手剧烈地一颤,剑尖瞬间偏离了方向。
她脸上血色尽褪,用一种见鬼般的眼神看着苏晋,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归鸿客栈之事,是影卫的顶级机密,是只有统领级别才有权限查阅的绝密档案!
记录了当年影卫如何设计诱捕了名满天下的“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
而临刑前弹奏《广陵散》这一细节,更是档案中的核心秘辛,除了当年在场的寥寥数人,世间绝不可能有第六个人知道!
他……他怎么会知道?!
“你……你……”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坚强,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林婉儿再也支撑不住,“当啷”一声,长剑掉落在地。
她双膝一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