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坊后堂,苏晋捏着酒坛底部的刻刀,刀尖在陶土上划出两道浅痕。
阮昭踮脚看他动作:“归鸿?这不是影卫密令的名字?”
“要钓大鱼,得先撒对饵。”苏晋放下刻刀,指了指坛口,“去把那包药粉抹上,遇汗显形的那种。”
阮昭应了声,从抽屉里摸出个油纸包。
她捏着药粉往坛口抹时,突然抬头:“林姑娘真会上钩?”
“她想活。”苏晋擦了擦手,“更想让嵇康知道,当年血案里有她父亲的影子。”
次日未时三刻,醉仙坊正厅的门被推开。
嵇康玄色广袖带起一阵风,目光扫过居中的酒坛:“苏晋,你说要酿‘绝命酒’纪念我前世之死?”
“当年《广陵散》绝响时,你是不是想过——若能重来,要活得更痛快些?”苏晋搬了张竹凳坐下,“这酒是替你活过的那辈子喝的。”
嵇康脚步顿住。
他盯着苏晋眼底的清明,喉结动了动,最终在主位坐下:“倒酒。”
阮籍晃着酒葫芦凑过来:“我闻着这坛酒比寻常更烈,晋哥儿可别藏私。”山涛跟着入座,向秀则悄悄往苏晋身边挪了挪——他总觉得这小酿酒师藏着比酒更烈的东西。
酒局过半,苏晋突然放下酒盏:“听说影卫最近在查叛徒。”
厅内霎时静了。
阮籍的酒葫芦“当”地磕在桌上,嵇康的指尖抵着琴弦,向秀攥紧了袖口。
林婉儿站在酒坛旁添酒,青瓷酒勺在坛口碰出轻响,她的手指正不可察觉地发颤。
“怕什么,咱们又不是没被盯过。”阮籍打了个酒嗝,可尾音却比平日低了三分。
苏晋扫过众人,忽然笑了:“这坛‘绝命酒’,我只许一人独饮。谁喝了,便是我认定的知己。”他伸手拍开泥封,酒香混着若有若无的药气散出来。
七贤面面相觑。嵇康端起自己的酒盏:“我喝。”
“不行。”苏晋按住他的手,“这酒认人。”他看向林婉儿,“林姑娘,替我把坛子递过来。”
林婉儿喉结动了动。
她伸手去抱酒坛时,掌心的汗正蹭过坛口——暗褐色的药粉遇汗化开,两道“归鸿”二字的暗纹,像毒蛇吐信般爬满坛身。
“啪!”
竹林外的树杈上,沈墨的铜制窥视器砸在地上。
他盯着坛身上的暗纹,眼底的阴鸷几乎要烧穿夜色。
“抓林婉儿!”他抽出腰间短刃,“她泄露了影卫密令!”
话音未落,两道身影从左右扑来。
柳无咎的剑挑开他的短刃,赵子昂的锁链缠住他的脚踝。
沈墨摔在地上,抬头正看见苏晋从醉仙坊走出来,手里还端着那碗“绝命酒”。
“苏先生好手段。”沈墨抹了把嘴角的血,突然笑了,“你以为除掉我就能太平?影卫——”
“带下去。”苏晋打断他,转头对柳无咎使了个眼色。
他望着沈墨被拖走的背影,指尖摩挲着酒坛上的“归鸿”,耳边还响着沈墨没说完的话。
夜风吹起酒旗,“醉仙坊”三个大字在月光下忽明忽暗。
阮昭端着热汤从后厨出来,见他站在风口,戳了戳他后背:“发什么呆?林姑娘在里屋哭呢,说要谢你。”
苏晋转身时,正看见林婉儿从厅内探出头。
她手里攥着嵇康方才拨过的琴弦,眼底的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亮。
“先去把汤喝了。”苏晋拍了拍阮昭的肩,“明儿……可能有更难的局要破。”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敲过三更。
沈墨被押往柴房的路上,突然又笑了一声:“影卫的线,可不止我一条。”
这声音被风卷着,散在醉仙坊的酒气里,像颗未爆的雷。
沈墨被按在青石板上,血沫混着冷笑:“你以为除掉我就能太平?影卫遍布天下,你不过是个酿酒匠!”
苏晋蹲下身,指尖敲了敲他眉心:“我不是匠人。”他从袖中抖出一卷泛黄帛书,“我是你们皇帝最怕的那种人——看得懂历史的人。”帛书展开,密密麻麻的红点标着影卫联络点,“你们每一步,我都比你们早知道三天。”
沈墨瞳孔骤缩。
他见过影卫密图,可眼前这卷连未启用的暗桩都标得清楚。
“放他走。”苏晋站起身,柳无咎的剑刃立刻撤开。
沈墨踉跄爬起,喉咙发紧:“你……不怕我报信?”
“怕什么?”苏晋拍了拍他后背,“告诉陛下,我不归顺,也不反抗。我只是想在这乱世里,护住几个该活的人。”他压低声音,“比如嵇康,比如阮籍——比如你们影卫最想抹掉的,那些‘失控的历史’。”
沈墨喉结滚动。
他突然明白影卫为何忌惮此人——不是武力,不是权谋,是那双眼,能看透他们精心编织的网,看透史书里没写的结局。
夜更深了。
七贤陆续离席,嵇康却立在廊下未动。
他望着苏晋的背影,玄色广袖被风吹得翻卷,忽然单膝点地,行了个郑重的长揖:“从前你说我怕死,今日我才懂——你是真不怕死。”
苏晋伸手扶他,掌心触到他腰间未拔的剑穗:“我怕。但比起死,我更怕他们活成史书写的那样。”
嵇康抬头,月光落进他眼底,像多年前在竹林里拨弦时的光。
后堂里,阮昭掀开食盒,塞给林婉儿一件青布短褐:“换这个,比影卫的夜行衣暖和。”林婉儿捏着粗布,指腹蹭过衣襟上的针脚——是阮昭亲手缝的,歪歪扭扭绣了朵小桃花。
“跟我学做菜吧。”阮昭叉腰,“你尝过我做的酒糟鱼吗?比你杀过的刺客可香多了。”
林婉儿眼眶发热。
她背过身换衣,粗布贴上皮肤的瞬间,突然想起十六岁那年,她蹲在巷口看老妇人卖糖画,被影卫带走时,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麦芽糖。
青布裙落地时,她对着铜镜笑了。
这是她当影卫七年来,第一次不用伪装的笑。
三日后清晨。
醉仙坊后厨飘着豆浆香。
林婉儿攥着菜刀剁腌菜,手腕突然发颤。
菜刀擦着指节劈进案板,震得虎口发麻。
她望着案板上歪歪扭扭的菜丁,耳尖发红——原来,活成“人”的第一天,连剁菜都要学。
阮昭端着热粥进来,戳了戳她发愣的额头:“发什么呆?再慢半刻,嵇康的醒酒汤要凉了!”
林婉儿低头,盯着菜刀上沾的菜汁。
那颜色像极了昨日苏晋说的“历史”——不是血,不是暗桩,是人间烟火里,沾着油星的,鲜活的,热气腾腾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