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儿的菜刀又偏了。
案板上的腌菜丁歪七扭八,刀刃擦过指节时,她整个人猛地一抖。
阮昭端着醒酒汤进来,恰好看见她攥刀的手背绷出青筋,像攥着把随时会扎进自己肉里的剑。
“手生就慢慢来。”阮昭把汤碗往她手边一放,“嵇康那老酒鬼要是敢嫌菜切得丑,我拿锅铲敲他脑门。”
林婉儿低头用拇指蹭了蹭刀背,没说话。
阮昭盯着她泛白的指节,等她把最后半棵菜剁完,才拽着她往灶房走:“周伯新腌的糖蒜在瓮里,去偷两瓣?”
老掌柜正擦酒坛,抬头见两人鬼鬼祟祟,胡子抖了抖:“阮昭,上回偷的话梅还没算你工钱。”
阮昭吐吐舌头,把林婉儿往周伯跟前一推:“她这手怎么回事?昨天切葱花抖,今儿剁腌菜还抖。”
周伯的手顿在酒坛上。
他看了眼林婉儿腰间——那地方本该别着影卫的淬毒短刃,现在只挂着阮昭给她缝的布口袋,装着半块没化完的麦芽糖。
“影卫的刀,是刻在骨头里的。”周伯用布擦了擦坛口,“她叛了影卫,等于在脖子上挂了块催命符。那些人杀人不留痕,她现在每多活一日,都是苏小友拿命给她续的。”
林婉儿突然转身往外走。
阮昭追出去时,正撞见苏晋抱着酒坛从地窖上来。
他看了眼林婉儿跑远的背影,又看了看阮昭攥紧的拳头,把酒坛往她怀里一塞:“明儿起,醒神汤多熬一碗。”
“她夜里又做噩梦了?”阮昭接过酒坛,坛身还带着地窖的凉。
苏晋没答话,只指了指后厨窗台上的碎瓷片——那是今早他收拾的,林婉儿半夜惊醒打翻的茶盏,碎片扎进掌心,血把青砖都染红了。
三日后晌午,醉仙坊门口围了堆人。
赵子昂举着张纸挤进来,纸角沾着泥:“苏郎君,这信掉在门口,写着林姑娘是您安插在影卫的细作!”
苏晋扫了眼信上歪歪扭扭的字迹——裴玿的仿冒体,王敦的官印盖得太正,连墨渍都是新的。
他把信往竹竿上一挂,让阮昭拿红笔写了行字:“谁丢的?拿来换一坛三年陈。”
街坊们哄笑起来。
卖豆腐的张婶踮脚看信:“影卫细作能在咱们酒坊剁菜?昨儿我还见她帮阮昭端了十碗醪糟!”
裴玿躲在街角,指甲掐进掌心。
他原想借王敦对谢文渊案的火气,把水搅浑,没想到苏晋反将一军,倒让这信成了笑柄。
同日黄昏,后巷飘起炭火气。
阮昭拎着空菜篮往回走,看见个戴斗笠的卖炭翁蹲在酒坊后门口,竹筐里的炭块沾着红土——东市的红土,那地方离炭市足有半条街。
“大爷,炭卖完了?”阮昭把菜篮往地上一放,“我家周伯说东市的炭火旺,您这筐我全要了。”
卖炭翁抬头,喉结动了动:“小娘子好眼光,这炭……”
“先喝碗热汤再称。”阮昭端来碗汤,热气模糊了他的脸,“我家新熬的羊肉汤,您大冷天蹲这儿,喝了暖乎。”
卖炭翁伸手接碗时,阮昭瞥见他靴底——东市的红土混着点黑,那是影卫暗桩常走的青石板路才有的泥。
她后退两步,看着他仰头喝汤,突然提高声音:“苏郎君!周伯让您来后巷看新到的炭!”
里屋传来脚步声。
卖炭翁的手刚摸向腰间,突然眼前一黑。
汤碗“当啷”落地,他栽倒时撞翻了炭筐,红土撒了一地,像泼了半筐凝固的血。
阮昭弯腰捡起他掉落的短刃,刀刃淬着幽蓝的光。
她转头看向厨房窗户,正撞进苏晋的眼睛——他倚在窗边,手里端着半碗醒神汤,汤里浮着片薄荷叶,和她刚才端给卖炭翁的那碗,一模一样。
卖炭翁栽倒时,苏晋已转身回屋。
他早见阮昭盯着那人靴底的泥,知她起了疑。
昨夜地窖里,他往醒神汤里添了半钱曼陀罗粉——蜀地山民常用的草药,熬汤喝了只晕不伤身。
柳无咎从后厨钻出来,扛着卖炭翁往地窖拖。
苏晋摸出火折子,跟着下去。
地窖霉味混着酒气。
卖炭翁被绑在木柱上,眼皮直颤。
苏晋蹲下身,用酒坛敲他膝盖:“醒了?”
那人突然睁眼,喉间滚出半句:“你们根本不知道影卫真正的头儿是谁……”话音未落,嘴角渗血——他咬碎了藏在牙缝里的毒囊。
“慢!”苏晋抬手已晚。
赵子昂从柱子后窜出,扯开那人衣领,夹层里掉出半张焦黑的纸。
苏晋捏起对着火光,“荆州刺史府”五个字被烧得残缺,像块带血的疤。
子时三刻,醉仙坊后堂。
阮昭攥着名单边缘,指甲掐出月牙印:“影卫不是皇帝的人?”
“影卫早裂了。”苏晋拨亮灯芯,火光映得林婉儿脸色发白,“左使叛了,右使还在死撑。你当年在归鸿客栈见的跛脚老头,可是左使?”
林婉儿猛地站起,凳脚刮得青砖响:“你怎么会知道?那是影卫秘辛!”
苏晋没接话。
前世读《晋宫密档》时,影卫分裂的记载只有两行,但足够他在这乱世多活半条命。
“名单上的荆州刺史府……”赵子昂搓了搓后颈,“那是王敦的地盘?”
“王敦?”阮昭冷笑,“那老匹夫最近总让裴玿来讨酒,说是要犒军,我看是想堵咱们的嘴。”
苏晋敲了敲桌沿:“先睡。明日还有戏。”
次日卯时,阮昭端着食盒进停尸房。
草席下的尸体盖着白布,她蹲下身,手指按在那人胸口——微温,比冰窖里的死人暖三度。
“装得倒像。”她抽出腰间菜刀,刀尖挑起白布,“我这刀剁过二十只猪蹄,不差你一块肉。”
那人猛地睁眼,喉间发出呜咽。
阮昭往他嘴里灌了口烧刀子,辛辣味冲得他呛咳:“说!谁派你来的?”
“裴、裴玿……”他咳着吐出血沫,“他说杀了林姑娘,保我全家……”
阮昭的刀“当”地砍在他脚边:“王敦呢?他知不知道?”
“不、不知道!裴玿自己……”话音未落,他又翻白眼——这次是真昏了。
后堂里,苏晋听完转述,捏着名单笑了:“裴玿?王敦的一条狗。”他看向阮昭,“把那具‘尸体’拖去后巷,埋在老槐树下。”
阮昭挑眉:“埋了?”
“留着招苍蝇?”苏晋转身往酒窖走,“不过——”他回头瞥她一眼,“埋之前,把他靴底的泥刮下来,包好。”
阮昭盯着他背影,突然笑出声。
刀在手里转了个花,寒光掠过窗纸——晨光里,老槐树的影子正慢慢爬上后巷的青石板。